一条青石铺就的小道,贯穿这座徽派大宅。
从空中看,多进院落沿着中轴线对称分列,屋面上覆盖着鱼鳞青瓦,微风吹过,瓦缝里面不知名的花草优雅地摆动,仿佛给这座万籁俱寂的静默庭院,赋予了最基本的动感。
汝起迎着九月的阳光,站在这条小道入口,望里面。
阳光,透过这座宅院的砖雕、石雕和木雕的缝隙,斑驳的光影在小道上迷幻成了一张神奇的地毯。
肥东,距合肥仅12公里,从合肥新桥国际机场到肥东车程不到一小时,是汝起这次行程的目的地。
从机场出来,眼前是与家乡四川盆地迥然不同的波状平原和滨湖平原地理风貌,让人感觉耳目一新。
机场高速路入口广告牌上醒目的印着“吴楚要冲、包公故里欢迎您”字样。中国五大淡水湖之一的巢湖、古庐阳八景之一的“四顶朝霞”、“北九华”之称的浮槎山、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渡江战役总前委旧址、长临河镇等这些驰名旅游景点,色彩斑斓的展示在这些巨大的广告牌上。
他是第一次来肥东,以前去上海、南京会路过合肥,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与这个地方发生关联,而且还是极其重要的联系。
现代便捷的交通,就像一只的粗暴大手,把他推到肥东这座宅院门口,没有任何预热或者过渡,让人猝不及防。但他知道,他必须进去,去寻找自己魂牵梦萦几十年的答案。
这看起来是一座百年老宅了,坐北朝南,以木梁承重,以砖、石、土砌护墙,马头墙、小青瓦。雕梁画栋、结构严谨、雕镂精湛,尤其是装饰在门罩、窗楣、梁柱、窗扇上的砖、木、石雕,工艺精湛,形式多样,造型逼真,栩栩如生,显得富丽堂皇。
汝起觉得这条青石小道,别致而可爱,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在这条路上上学放学,手里也许拿着风筝或者是鲜红的糖葫芦,追逐玩耍。父亲牵着他的小手,一边询问他今天学堂先生教的哪一篇古文,一边回应着孩子母亲回家吃饭的催促。
云彩遮挡,地上的光斑连同小孩的幻影瞬间消失,这条小道回复了本来的样子,静默地望着他。
他仍旧迟疑未动。
“爸,走,进去吧,你们父子终是要见面的”。陪同来的儿子皖川轻轻提醒到。
“哦,好的”。
但汝起心里突然涌起想掉头回转的念头,一种巨大的虚无感侵袭而来,瞬间想起了在川西大凉山的冬夜,窝在铁轨边的工人宿舍里,黑暗之中,听满耳风雪声,抑或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树枝的脆裂声,仿佛这世界只有自己一人,忘却了悲喜、忘却了始终。辗转之后往往会翻身起床,站在风雪之中,呼吸着彻骨寒冷的空气,孤独面对漫天飞舞的雪花和冷漠观望的大凉山。
与素未谋面的父亲见面,他很自然想起了母亲,生前经常给他回忆起与父亲共同度过的美好岁月,报社紧张忙碌的场景、洒满玫瑰花瓣的铮亮地板、长江边上的小城宜昌、失魂落魄的万县轮、匆忙掩埋的中正剑......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碎片,加上一张梳着短而精致绅士发型的年轻男士的黑白照片,成为他小时候对于父亲想象的全部素材。
青石小路的深处,仿佛伸出了另一手,轻拽着自己向小路的另一端走去,他感觉到自己夹杂着某种愤懑的无力,亦步亦趋,向深处走去。他在自问,这是冒险?还是归途?
走到一扇精致的木门门前,虽然色泽有些年久暗淡,但仍能感觉当年的用料考究。
门半掩着,屋内透出灯光。
“他是在等我吗?”汝起突然意识到这种陌生而急切的情绪渴求。
这么多年未曾见面的父子算是怎样奇异的关系?“等等初次见面是握手寒暄?还是拥抱,然后热泪盈眶?”他感觉自己有些慌乱。
四十年的人生长度,无论怎样浓缩到这见面的瞬间,都是无比艰难和不可思议的。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孩子,笨拙、徒劳地思考如何与一个成年人平等交流的方法。
“这就是命运吧。”汝起心里轻叹到。
进门前轻轻回头,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不约而至,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尚未与父亲分别的六岁孩子,四十年来与他从未分离,一直就生活在这里。
“好吧,就算是回家吧。”汝起猛地推开了门跨了进去。
“是汝起吧?”一个身影缓缓地转过身来。
“是我,爸”。
汝起望着这个名叫曼群的文弱清瘦的老人,所有原计划问的、说的,在这奇怪的平静之中,消失了。他不甘心地咽了下口水,表达的欲望仍在挣扎。
“来,汝起,把炉上烧的开水提过来,我给你泡了刚上市的新茶”。这个被称作爸的男人,眼睛闪烁着光,怔怔地盯着他,柔声地说到。
汝起看着角落里炉上的茶壶,水已经沸腾,从壶嘴不停地冒着水蒸汽,恍惚间,他感觉这雾气慢慢地迷蒙了双眼,就像当年在大凉山的密林中,不断升腾萦绕的浓雾,既让人迷失、害怕,而又有对未知冒险试图尝试的新奇,而最后都变成了被拥抱、被簇拥的真实温暖。
这一切都来源于一封错失的信件。
在去年的春天,汝起接到一个老人的电话,他是母亲曾任教过的仁师小学校的同事,也是母亲的老友吴阿姨。
“汝起,我这里有一封从外省寄给你母亲的信件。寄件地址好像是皖省滁州什么单位,字迹有些模糊了。”
“母亲的信件?我妈妈已经退休很多年了,怎么还有寄往那所学校的信件?”汝起觉得匪夷所思。
“是这样的,仁师小学经过几年建设,最近准备正式搬迁到新教学区,原来的建筑会拆掉,所以每个部门都进行搬家,学校收发室无意发现了这封被遗忘的信。信封上是你母亲的名字。只是单位地址写得不太准确,或者是当时你妈妈当时已经调离仁师小学的原因,估计就是这样,这封信没有送递到她手里,无人收信,所以被遗忘了。还好,这么多年,这封信居然还在。”吴阿姨以前也是语文老师,所以言简意赅,表达还算清楚。
仁师小学校,汝起有很深的印象。因为那是母亲江朝做为教师,任教的第一所学校,也是她任教时间最长的一所学校,同时还是汝起的小学母校。
严格来说,汝起是在这所小学长大的。因为母亲是教职工,吃住都在学校里。至今,汝起还清晰记得那些在仁师小学校园里,度过的童年时光,春风拂过,鸟语花香,坐在长椅上慢慢聆听小鸟的歌唱,纳春风入怀,沐浴阳光的美好感觉。
教学楼口外的这两棵银杏树就像两把巨大的遮阳伞,银杏树下是孩子们的天堂,每当下课铃一响,为了抢占有利位置,楼道中的同学蜂拥而出。那种尖叫欢呼的喧嚣,至今历历在耳。
汝起小学毕业后,母亲也就调离了仁师小学校,陆陆续续地在各个小学任教。没想到还有信寄往这里。
“会是谁呢?”汝起在想。他很了解母亲。
在汝起的印象里,母亲是一个简单和单纯的人。
说她简单,是因为她几乎没有很深的社交关系,仿佛几十年来,她的世界就是这个地方的小学校到下一个地方的小学校。
说她单纯,是汝起觉得母亲,不像其他同学的母亲处事强悍、周到能干,她有时仿佛就是一个孩子,蹩脚地扮演成人的角色。
所以在有些当地人的眼里,母亲江朝是个好老师,但是个手艺生疏的母亲。后来,小时候的汝起曾经认为,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母亲不喜欢与当地人交往?
记忆中,母亲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静坐读报,或者在每个周末,在学校琴房,伴着那座旧风琴,自弹自唱,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突然,汝起悲哀地想到:“只是,一切似乎都没了意义。因为这封信的主人,去年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