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是一座军镇,但主将的房邸却造得不错。
从后门进去,便是小园,园中栽种着花草翠竹,又有小楼亭阁,汉末青楼朱院,便是如此。
张郃好歹为一军主将,在未上报到袁绍,袁绍下命令之前,辛评还无权将他捉拿下狱,所以只能将他软禁在府邸之中。
此时张郃便在后园的小阁内,木窗未封死,大门两侧敞开,珠帘也高高卷在门廊下。
府邸内外都是张郃自己的亲信侍卫,就连屋外回廊也没有人,除了房屋外围象征性地布置了几队看管的卫兵以外,这禁锢仿佛形同虚设。
辛评也知道自己把张郃给害惨了,心中有愧疚。因此说是软禁,实际上就是双方互相给个台阶下而已。
张郃也明白,所以当时并未反抗。
毕竟以他的武力值,辛评的亲卫想拿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何况他自己的亲卫也在附近,若要斗起来,十个辛评也拿他没办法。
但一者辛评是监军,在危机关头有权力下达最高指令。
二者那个关口,张郃也知道,如果他真的打开城门,或者不放箭支的话,这个时候洛阳军早已经杀进城了。
因此那种时候辛评愿意站出来背这个黑锅,张郃作为一个善于明哲保身的人,何乐而不为呢?
城外还在激烈战斗,箭雨仅仅只是把外围的冀州俘虏们射散,洛阳军却依旧在冒着箭矢猛攻城池,朱儁大军是主力,不断冲击着西城,辛评只留一部分人在东城,亲自坐镇西城去了。
听着城外偶尔传来的巨大轰鸣声音,不知道是井阑倒塌了还是有投石车在轰击城楼,张郃的一名亲信族弟对他说道:“大兄,那辛评到底是什么意思?按照他这么搞,恐怕冀州各大世家都要对我们张氏恨之入骨了。”
张郃背负着双手,摇摇头道:“没那么简单,他今日这样做派,其实也算是给了我们张氏一定颜面。到时候如果他识趣的话,就把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以死谢罪,至少还能保证他二弟在冀州立足。”
“大兄的意思是?”
族弟不太明白。
张郃笑道:“今日城上万分凶险,若开城门,我军必败。若不射箭,我军也必败。辛评看出我不想担罪责,便派人将我捉起来,我便也是顺势当做被他擒拿,事后若是冀州各大世家追问,你说如何?”
族弟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还是大兄智慧。到时候箭是辛评让人射的,门也是他不让开的。大兄已经努力过,本人还被辛评下令抓起来,事后问罪,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聪明。”
张郃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人活在这世上,总逃不过这人情世故呀。我既不想城池陷落,失罪于明公。也不想下令射箭,得罪冀州各大世家。当时我差点扛不住,还好辛评站出来,不然我必死无疑。”
那种形势对于张郃来说,已经是两难抉择。开城门不放箭,城池陷落,袁绍肯定要斩他。不开城门放箭,冀州降兵九死一生,各大世家以及冀州百姓要怨恨他,甚至家族都不能幸免。
之前就说过,袁绍的统治基础并不是在冀州有多得民心,而是他的出身以及能力所致。袁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本人又得党人支持,才成为士族领袖。
后来袁绍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开始打压党人,党人的权力开始衰落之后,就必须扶持支持他的势力。冀州各大世家,就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其中有一部分人不愿意支持袁绍,就被他逼迫得四处迁移,有些往北投奔鲜卑乌桓,有些南下逃入青州,另外一部分则跑去洛阳投奔洛阳天子,剩下的世家大族,基本成为了袁绍的忠实拥趸。
如河间张氏,中山甄氏,渤海高氏,清河崔氏等等。虽然崔氏跟青州关系不错,但崔氏的根基在清河,因此除了崔琰崔林家族搬迁至青州以外,其它崔氏并没有投靠刘备。
一个大家族,可远不止那么几个人撑门面。真正的大家族,每一代的优秀子弟都能够独自撑起一片天空,比如袁绍和袁术仅仅只是袁氏最杰出的子弟而已,其他同代兄弟不计其数,都各有宗族,称之为主脉或者旁支。
清河崔氏,崔琰是主脉的子弟,但脱离主家,在青州另立门户。崔林则是旁支子弟,同样另立门户。这种情况在当时数不胜数,如诸葛家魏蜀吴龙虎豹就是典型的代表。
所以冀州军当中,各大世家的旁系多如牛毛,这些人虽然不是主枝,但却是撑起主枝的根基,如大树树冠需要无数枝杈来支撑是一个道理。
张郃的河间张氏势力不弱,可跟整个冀州世家比起来,还是差了太多。一旦他在城头下令射杀城外冀州兵,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基层士兵或许没法对他报复,可世家旁系出身的中层军官绝不会就此罢休。
不说让河间张氏灭族,但至少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那些如饥似渴的世家们找到了机会和由头,顷刻间就会像闻到血的鲨鱼围过来,将整个河间张氏吞噬得干干净净,片羽不留。
别说张郃自己就不说河间张氏主脉出身,即便他是主脉的人,张氏也必然会把他当做弃子丢出去来平息众怒。这对于爱惜生命的张郃来说,绝对是一个灾难。
因此辛评能够站出来主动背这口黑锅,张郃还是很感激的,虽然张郃也明白,当时两个人都处于抉择边缘,辛评最先没有抗住而已。
“只希望仲治先生能够自始至终,把一切罪责承担下去。”
“那样的话,我不会代表河间张氏感谢他,我仅仅代表我自己,向他表示崇高的敬意!”
“最好。”
“先生能成为一个死人。”
“不管是畏罪自杀还是怎么样。”
“就这样带着一切的罪责和所有的骂名,沉入棺材里,让这件事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若是如此。”
“那就彻底完美了。”
张郃缓缓躺在木榻上,脑中这样幻想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
.......
安阳城内,军营营房的一间屋内,两个人正在商议事情。
这两人一个是张郃军中负责文书的佐吏主记,名叫田永,字长寿。一个是负责清点库存的曹史,名叫张达,字志远。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二人以前曾经是党人,他们的父辈乃是当年三君八俊等人的门生故吏,党锢之祸接触之后,二人来冀州投奔王芬,成为党人门生。
自从袁绍开始消除党人的印记,很多原来的党人迅速改换门庭,比如曾经在铲除宦官时出力的许攸、逢纪等人,立即跟党人划清界限。
但也有一部分人藏匿起来,表面上虽然已经与党人再无瓜葛,暗地里却依旧是荀和陈逸等人的心腹,比如这田永张达。
二人跪坐在地上,因为害怕隔墙有耳,因此坐得很近,用比较低沉的声音轻声交流。
“那陈子归确实很有本事啊,居然差点破开了城池。”
张达感叹了一句。
田永点点头:“辛评还算当机立断,不然的话,安阳早已经回归朝廷。”
“可他这一下子,确实得罪了不知多少人。”
张达摇摇头。
“是啊。”
田永说道:“冀州各大世家,一定不会放过他。”
这是个人情社会,我家族子弟在军中担任中层官员,你在军队就好好照拂,在上层那边,我们也会帮你美言几句。
权力阶层和地主阶层互惠互利,一起压榨底层百姓,你好我好大家才好。
结果你眨眼间就把我军中的子弟给卖得一干二净,冀州那些伤了根本的世家大族不找辛评拼命才怪。
“辛评在冀州没有根基,也就只有他能做得出来,给张郃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干。”
张达沉思道:“现在就看辛评怎么做抉择了。”
“听外面的声音,应该快结束了吧。”
“天色本来就晚了,太阳下山之后,就已经不可能再攻城了。”
“我去吧。”
田永站起来,道:“我刚好有一批公文要呈上去。”
张达说道:“长寿,见机行事,不要鲁莽。”
“我知道的。”
田永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就往主记室去准备拿公文材料。
没有人会在张郃睡觉的时候打扰他,除了怒气冲冲的辛评。
辛评冲进张郃住的亭阁里,正看到他在呼呼大睡,砰的把门推开,冷笑道:“张将军还真是闲情雅致。”
“啊!”
张郃伸了个懒腰,从木榻上坐起来,故作不知道:“先生已经将我软禁起来,我不睡觉还能做什么?”
“张儁义,在城头上我有已经给了你颜面,我不信你那个时候看不出来。”
“什么颜面?先生把我抓起来,也叫给我颜面?”
“张郃,我没时间和你绕。”
辛评不想和他打哑谜,直接点破道:“我知道你不想得罪冀州各世家,我替你出了这个头,投桃报李,你也得帮我一次。”
张郃见话题都已经说开,也不藏着掖着,坐着沉声道:“先生高义,郃铭记于心,待先生死后,我必时常扫墓祭奠,还有先生之弟,只要我一日不死,他便一日无忧。”
“你就这么盼着我死?”
辛评冷笑起来。
张郃说道:“先生下令射箭,这件事情别说先生,就算是明公都压不住,若先生识趣,早些自刎以平众怒,不然的话,明公也得亲自下令杀了先生。”
“可我还不想死。”
辛评大刺刺地坐下,冷冷说道:“我救了整个安阳,你躲在后面什么事情都不做,却想安享其成,罪责我当,功劳你拿,没这么好的事情。”
张郃眉头顿时紧皱起来,辛评不想死,这事可是个大麻烦,如果辛评主动背黑锅,那就什么事都没有,天下太平。
但他却想垂死挣扎,冀州那些世家们是易于之辈吗?没有合适的理由,怕连袁绍都保不住他。
“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郃问道。
辛评沉声道:“很简单,我想活。这件事情,只要我们联手才能扛过去。只要你答应,明公麾下还有郭图荀谌也会为我们说话,到时候也不必惧那些跳梁小丑。”
张郃紧锁的眉头就更加沉重,郭图荀谌都是颍川派系且深得袁绍信任,如果他们一起求情,兴许辛评还真能够逃过一劫。
最重要的是这次因为辛评的果断,挽回了巨大的损失,安阳城池被他力挽狂澜,袁绍如果真的杀了他去平息世家愤怒,麾下那些谋士恐怕会对袁绍无比失望,所以袁绍很大概率会把他保住。
而且辛评是颍川人,不需要像他那样担心冀州各大世家的报复。
但他张郃怎么办?
河间张氏的土地都在河间国,土地搬不走,冀州各大世家就总有办法对付他们。
这就是立场问题。
辛评不怕得罪冀州世家是因为他的根基不在冀州,张郃怕啊。
想到这里,张郃的目光开始闪烁起来。
心里却是在盘算着,如果辛评不愿意体面,自己帮他体面,对外宣称畏罪自杀即可。
但后院外“咚咚咚”的声音传来,顿时让张郃脸色一变:“你动用了军队?”
辛评冷然道:“我不想死,如果你想让我死,那大不了谁也别活。”
“呼呼......”
张郃不断深呼吸,让自己恢复冷静,最终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此事,再让我想想。”
“给你两日时间,不然的话,我会向明公弹劾你在此战的所有表现!”
辛评起身拂袖出了门。
才刚出门口,就看到了一名文书佐吏捧着一大堆公文站在门口,见他出来,连忙低头行礼:“监军。”
“哼!”
辛评回过头看了眼张郃的亭阁,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
没有人想死,辛评这次下令射箭,肯定是得罪了不少冀州世家,但这世间的很多东西,无非就是利益交换而已。
你家死了人,是被我下令射死的,只要我不死,什么要求都可以谈,总归是要拿出合适的利益出来。
反倒是张郃这样蛇鼠两端,两头都不想得罪的墙头草才令人厌恶。
我辛评,就是要把你河间张氏拖下水。既想当婊子还想立牌坊,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至少能多一个挡箭牌是一个,你想置身事外,那就鱼死网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