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二十六年。
旧历八月初五。
浙东绍兴府城,会稽八字桥街。
这天清早,夜里刚下过秋雨,天空中还弥漫着潮湿的雾气。
这里是绍兴府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熙熙攘攘的人群,后脑勺甩着根辫子,从斑驳古老的八字桥上过往,操着叽里呱啦的方言,汇集在此地。
八字桥街从头到尾,就是一条较为宽阔的青石板路,中间被鉴湖水道截断,所以才有了一座大型石桥。
这座石桥是自南宋时期兴建,据传是世界上最早的立交桥。
大桥两旁的石阶、或石墩上,坐着不少测八字算命的江湖先生,故八字桥得名也跟此有点关系。
街的两旁长年累月形成了一个集市,门面里是早茶早点和小吃,当街叫卖的有疏菜、家禽,竹编箩筐、簸箕等杂七杂八的都能看到。
“卖八字糕…新鲜的八字糕…”
“小馄饨、阳春面嘞…”
“稀饭…小笼包子…肉包子,新鲜刚出笼的嘞。”
这边喊声刚过,那边店小二也不示弱,肩上搭了块白粗线巾,在店门口大声吆喝:
“春茶…女儿红老酒…”
“豆腐脑儿,新鲜的豆腐脑儿…”
江南人一般早起进城公干办差,或是当师爷先生这样的男人,都喜欢出来喝茶吃早点,顺便打听点小道消息。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街的那头响起。
“的哒哒…的哒哒…”
随着马蹄声响,从薄雾中冲出一队官兵,他们前后约有十余骑,向绍兴贡院方向疾驰。
马背上的这些军士,不断用双腿夹紧马腹,催促战马疾驰。
领头的是一个顶带蓝翎、着犀牛补服的军汉,他面目狰狞,手里拎着一根马鞭。
“快给老子让道,马蹄踹到哪里,老子可管不着了!”
并不宽敝的街面,顿时像是炸了锅似的,纷纷作鸟兽散,躲开两旁,留出一条可供马队的通道。
而在这马队身后不远处,有无数个苑如烟柱状的尘土在升腾。
百余名头戴斗笠状的纬帽,身着石蓝色兵字装束的新军官兵,背着毛瑟m1871长步枪,气喘如牛的跟随马队奔跑。
这种骇人场景,自古以来,在绍兴府山阴、会稽两县的地界上,可不多见。
“出什么大事了?”
“好像往山阴地界去的…噢那里有个贡院,现在改叫义和堂…先前闹什么义和拳,搞得乌糟糟…”
“听说了吧…前些日子烧洋教堂、杀洋教士闹义和,朝廷下旨不准了,那个义和头头夏金发,官衙要抓他…”一个消息灵通人士说道。
“哦…敢情这些官军是去抓人的,搞七唸三搞勿清爽了,前段辰光绍兴府官衙,还使劲支持义和团来哂…”
“……”
过了十几分钟,远处传来一阵砰砰啪啪的枪声,像放鞭炮似的,人们惊恐失色之余,赶紧付帐走人,该干嘛干嘛去。
八字桥街面上行人匆匆,小摊小贩又重新占道,开始吆喝起来。
……
到了下午,夕阳西下时,天空中突然间雷电轰鸣,漆黑的乌云在天幕中翻滚…
很快,豆大的雨水倾盆而下,就像是天漏了,或是说老天爷在哭泣似的。
绍兴府城外的大运河江面上,那是大雨滂沱、浪涛汹涌、水雾蔽天…
一艘崭新的机帆木船在江面上急速行驶,雨滴溅在铮亮的木质甲板上,弹起偌大的水珠,叮咚作响。
船尾把舵处,陈少安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右手护着舵柄,左手不停地抹着脸上的雨珠,嘴上嘀里嘟噜的唸唸有词。
他看着这光景,心里直犯嘀咕,下这么大的雨,有人还急着要出门。
但人家愿意出大价钱,这不由得不让人动心啊。
娘的,没人跟洋钱过不去,不就是雨大了点嘛,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有人出得起钱照样干。
这年头,要钱不要命啊!
突然,从大雨蔽天的波涛中,冲出三艘机帆快船,将那木帆船迎头拦截。
船头甲板上立着荷枪实弹的清军官兵。
“关闭马达,停船检查……”
随着吆喝声的同时是“砰砰、啪啪…”的一阵枪声警告。
船老大陈少安吓得赶紧关闭马达,让木船停滞下来,任凭官兵们上船检查…
一会儿,船舱里传出一阵激烈的打斗和枪声,随后是“卟嗵…”跳江声和“砰砰…”排枪声。
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加之裹挟翻腾的江浪,好似一支串了调的交响乐,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呜咽声,撞击着人们的心弦。
在一艘大点的官船舱内,一盏晕黄的马灯若隐若现…
一位穿着石青色熊状补服、腰挂反刃雁翎官刀,顶戴红瓣花翎的中年男子,倚立在船窗口。
他鹰隼的黑眸静静凝视着墨黑的江平面,厚唇紧抿,神色肃穆。
船舱外,一名无品无顶的下级军官,带着几名兵勇将一名身材消瘦的年轻女子拖至甲板上。
女子身着斜襟圆领绸衫,包裹着小脚,全身湿透,挽在脑后的发髻已经松散,凌乱的头发随着那倾斜而下的雨水,四处漂移,但遮挡住她绝望的眼神。
“大人,只抓到如夫人,三名拳匪顽抗被打死,还有一名中弹后跳江…”年轻军官低着头小声禀报。
“船老大呢?”
“船老大带着他的一个小伙计,后来也跳了江,我们随即开了枪,估计也活不了。”年轻军官道。
顶戴花翎大人有点遗憾地点了点头,抬起那张紫酱脸,嘴右上角的那一颗大黑痣颤了颤,厚唇勾起冰冷的弧度。
大人的举动,让挺直站在旁边的年轻军官,顿时心生寒意。
见大人移步甲板,年轻军官赶紧打开一把油布伞给其撑上。
女子缓缓抬起眼帘,二人才一米多点的距离。
这个美艳如夫人,他是曾经何等的宠幸,没想到…
他眼眸一眨不瞬地俯视着,凶狠的目光似乎可以穿透她的心魂。
她趴在冰冷的船甲板上,迎着他的灼灼寒光,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委屈与绝望。
“兰蝶,只要你说出匪首夏金发下落,悔过自新,今日老爷我可以饶你不死!”
把总大人俯身,手掌托起她精致的下颚,残忍的气息扑面而去,似乎还有一丝怜香惜玉的味道。
她漆黑的瞳仁内满是怨恨,讥讽般勾起双唇,冷艳的笑意、宛如天幕中的雷电一闪而过。
“呸…你跟他成天在一起厮混,他的去处倒还要来问我,哈哈…”
把总大人面露狰狞,他的手掌猛地使劲一紧,眼前那双美丽的瞳仁陡然睁大,瞬间充满了痛楚。
他掐着她的脖子,直接将她从甲板上给提了起来,厚唇里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砸得在场官兵的心里,是一阵闷慌。
“妖妇,勾结匪首背叛主子,死罪!”
手掌松开,女子瘫倒在甲板上直喘粗气,苍白纤细的手掌抵着船板,她剧烈的咳出一口鲜血,浓稠的血液混着雨水,顺着船板的缝隙很快流了开来…
“随你怎么说,反正都是一个死。”
她扬起头,纤手抚摸着差点就要断裂的脖子,凄厉冷笑,倔强的唇角处挂着血丝,眼眸里尽是悲凉一片。
“拖下去,沉江!”把总大人冷冽命令,嗓音毫无温度。
“是…”
面对把总大人的如夫人,惊愕之余但军令如山,士兵们正准备上前拖拽。
“慢着!”
一声沉闷的低喝,是旁边年轻军官发出的,他有意压低嗓音,但语气很坚决。
站在旁边的士兵却不敢上前,纷纷面面相觑,都是军令但不知应该听谁的。
“嗯?!”
红顶花翎的把总大人,那凌厉的目光“刷…”扫了过去,他沉声道,“怎么?还敢违抗本大人的命令?”
“大人,小的意思是应该把她带回去审讯,像如夫人这种女子,一上刑就全招了!”年轻军官似乎在好意提醒。
“混帐东西!还用你来提醒吗?立即执行!”把总大人愤怒大喝,毫无妥协可能。
原本挺立在女子周围的兵士们立即上前,拽着她的两条胳膊朝甲板最边沿拖去。
“扑通…”一下溅起浪花无数。
铺天盖地的黑暗随女子席卷而去,冰冷漆黑的江水里,正在下沉的她,唇口浮着一丝凄惨哭纹……
“拖上木船,返航!”把总大人一声令下。
紧接着,甲板上很快有浑厚的嗓音响起。
“全体注意,一字队形,末船拖上肇事木船,返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