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在初春一个清冷的夜里醒来。
睁开眼睛,一片漆黑。摸到手机,忍着陡然出现的光亮,看看时间是三点刚过。她感到了寒冷,不由伸手去摸了摸平时老公躺的位置,触手一片空空的冰凉。她缩回手,蜷缩着,用被子裹紧了自己,依旧冷彻。
万籁俱寂,夜色如墨。
此时,病弱的儿子在另一个卧室睡着,老公在给小三暖着床。
她不禁叹了一口气,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呀,人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啊?都说活着,可该怎么活下去?
她从来不喜欢回忆,可是,在这个春寒料峭孤寂凄冷的夜里,一幕幕往事却清晰地闪现。她的思绪不觉回到了那个炊烟袅袅的小村庄,那两间破旧的茅草屋。
她出生的那个屯子,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山村。屯子是十里八村最小的,甚至连口头上的名字都没个具体的。有人叫它冒烟铺,有人称它幺儿铺,还有个美点的燕窝铺。小屯西北环山,西面的山附近的人出门即望。一年四季,抬眼就是风景:春看嫩绿染满山坡,夏观郁葱漫山遍野,秋望层林五彩斑斓,冬赏雪飘银装素裹。清晨,云雾缭绕空气清新;黄昏,夕阳如血染红树梢。到北面的山需要一直走上坡路,一路走,地势一路高,于是人们把那一片田地称为北岗。林羽家有块地离山极近,仅有两三百米之隔。许是最岗上又临山的原因,那块地的土质不是肥沃的黑土,而是白浆土,很贫瘠,又似乎总是存不住水分,庄稼总是长得矮小且发黄,产量很低。但如果长出几株菇娘儿秧或星星秧,那菇娘儿和星星必是长得小且饱满又极甜的,黄的黄得透明,黑的也泛黄。
林羽小时候站在这个全村地势最高的地里向南远眺,看苍天如盖,穹庐下阡陌纵横,天边隐隐连绵起伏着墨色的山脉。她想,也许那就是天的尽头吧,什么时候能走到那近前看看呢?东北处的山脉近一些,巍峨耸立,细看还可以看到些许点缀在山腰的风车,白色的叶片不停地转啊转啊。林羽不知为什么,看到风车就心生向往,或许是它们的洁白,或许是它们那不紧不慢的生生不息。
大人说那高山是蒙古山,以至于林羽以为那边就是nmg,以为nmg多是高山。却不知nmg远在遥远的另一个方向。
一路继续向北,穿过高低不平蜿蜒的下坡山路,就来到了江边。那是美丽的松花江。江的对面,就是别的县了。
依山傍水,山清水秀,接下来应该是人杰地灵了。可是,在那个遥远的七八十年代,那个东北的小村庄是特别贫穷落后的,人们依旧过着很原始甚至愚昧的生活。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一盏煤油灯昏黄在无边的黑夜。
屯子很小。从东到西三条街道,屯中间一条穿心道又把住户分为东西两部分,分别称为屯东头、屯西头。屯东头有两个大户人家,分别姓李和姓江,住着宽宽敞敞的大瓦房,土地多,人口多。男子都是晃着膀子走路,眼睛棱棱着,说打架摸起铁锹棍棒就冲向前。女的走路把脸仰向天空,吵架撒泼动手挠人薅头发个个厉害。两家又互相通婚,强强联合,俨然是屯中的霸王,任谁都要敬他们三分,小门小户的更是惧上十分。
屯西头有一个杨哑巴,极其护孩子,厉害的很。她生了两个女孩,一个男孩。这三个孩子和别人家孩子一起玩有了矛盾,或者制造出矛盾,就哭哭啼啼回家找妈妈,他们的妈妈就像炸了毛的老母鸡,扇着翅膀呼啦啦地冲出来,抓住惹了他家孩子的孩子,哇啦哇啦连比划带骂,甚至跳起来,张牙舞爪,用眼睛连剜带瞪,总把小孩子们吓得哆哆嗦嗦,不会打手势,说什么她又听不明白,于是百口莫辩。林羽对她有一种莫名的惧怕,就怕惹到她的孩子,被她用三角眼秒杀,或者被抓住叽里呱啦地骂一顿。
屯东头有个叫李芳的女子,大家都叫她李大芳子,是个疯子。三十左右岁,却已是花白头发,从早到晚从屯东到屯西来回走,有时衣不蔽体,夏天热了干脆把上衣都脱了。她总是边走边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尊一声过往君子听我言……”就这样边走边走边唱,有时能听出她唱的什么,有时听不出她快速地念叨什么,自己说着说着竟哈哈大笑。她从东唱到西,从早唱到晚,从春暖花开又唱到白雪皑皑。特别是幽静的夜里,紧临屯子的小树林里发出猫头鹰咕咪咕咪的叫声,再听到她不知疲倦的歌声由远及近,再渐渐变得缥缈,人们翻身又去做了一个梦。
林羽听妈妈说,这个李大芳子原是个相貌好看又有些文化的好姑娘,和一个当兵的偷偷恋爱。家里特别是她那说一不二的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嫌弃那个当兵的家里穷,要把她嫁给邻屯一个家境殷实的小伙子。于是百般阻挠。
有一次把她狠狠骂了一顿,又锁在屋里。她大哭一场,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就变了模样,疯疯傻傻,不知羞丑。原来一头乌黑的大辫子渐渐变得花白,也不梳洗,经常弄得像个乱鸡窝。原本穿戴利索,现在破衣烂衫,趿拉着破鞋,又学会了抽烟,抽得急了被呛得咔咔咳嗽。看到林羽妈妈就晃着头直勾着眼睛说:“四姐,给我根烟。”林羽妈妈说没有,她嘟囔着“没有,没有。”不再多说什么,又唱着走远了。
妈妈对林羽她们说:“哭着睡觉会得精神病,你们可不能哭着睡觉。”林羽牢记了这一点,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如何哭泣,都不敢啜泣着睡去。
李大芳子的妈,一个高颧骨的厉害妇女,这次也没了倔强,她中意的小伙子这次却不中意她的女儿了,于是就把女儿嫁给同屯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家里两间破旧的茅草房,两亩薄田,罗圈腿,黑黑瘦瘦,脾气倒好,一说话就咧嘴憨憨地笑了。后来生了个男孩,孩子倒没有什么毛病,团团呼呼很可爱。
任她如何疯如何傻,相比于杨哑巴,林羽对她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不会对人凶,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热闹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