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不想活了。
当他想要沉于冰冷的亭河时,身体却在水里本能地扑腾着,怎么也沉不下去。
天上的太阳看上去苍白耀眼,瓦蓝的天空洁净无云,北风吹过光秃秃的杨树林发出时紧时慢的呼啸声,几只肥嘟嘟的麻雀在树枝嬉戏。
这一刻,世界并没有死寂。
初冬的河水接近冰点,寒意透过浸满河水的外套毛衣秋衣钻进骨髓,嘴开始打着哆嗦。
他吐出了胸中所有的空气,放任河水从口中灌进肚子,挣扎着向河水深处沉去,沉入那无尽的深渊。
活到现在,不如死去。
河水渐渐淹没了他的头颅和躯体,意识开始模糊。
一瞬间,他朦胧听到河面旁边有狗叫的声音。
他想起伴随了他十五年的老狗狼头。
狼头是一只黄色的土狗,是他从地里捡回来的。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他去锄玉米地里的杂草,在地里发现了狼头,因为长相有点像狼,就给它取了狼头的名字。
狼头看上去刚出生几天的样子,他心里说,这家伙肯定有天生的缺陷,被人扔在了这里。
他抱起它详细看了个遍,没有发现有任何缺陷,索性抱回了家。
他母亲凤英说如果没把它抱回来要不了半天就得饿死。
狼头本来是一头完完全全健康的狗,不幸的是在它五岁的时候,前面的邻居林红开着农用三轮车帮他家拉从地里割好的麦子时,在他家的院子里压到了狼头的左前腿。
他清楚的记得狼头当时那凄惨尖利的嚎叫声,林红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平淡无奇的笑着对他说:“还好压了前腿,没事的,三条腿的狗也可以跑的很快。”
林红开车不小心压断狼头的前腿,荣强内心里如被刀子剜一般,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左腿在撕心裂肺地疼,可当时他只能强忍着心中的火没有发作,总归人家是好心帮忙的。
但是林红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这话,他只能咽肚子里,可是他妈可咽不下。
凤英听见狼头的惨叫,从厨房跑出来,看着狼头流血的前腿问是怎么回事。
林红说:“三轮车不小心压到了它的前腿。”
荣强蹲下身子摸着仍然不停嚎叫的狼头,抬头对站着的林红说:“应该没事。”
“还没事,赶紧给它包一下吧,这腿怕是以后就废了。”凤英一脸不高兴地说,满眼斥责地看看林红,看看儿子,“干个事情可是要小心点,毛手毛脚的,怎么一点也不稳当?”
林红感觉凤英在说他,生硬地笑着,脸上很不自在。
在荣强心里,凤英就是这样的人,高兴的不高兴的总是藏不住,总是得罪周围的亲邻朋友,尤其说话从不给人留面子。
“妈,饭弄好了没有?我和林红都饿坏了。”荣强嚷道,起身拽着林红说:“走,进屋喝茶吧。”
林红被凤英这么一说虽然不自在,但还是随荣强进了客厅点燃烟坐着喝茶。
荣强安排好林红,去了厨房,低声对凤英说:“妈,您说话还是给人林红留个面子,毕竟人家是开着三轮车帮我们家拉麦子,不小心压了狼头,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您老是这样子,一辈子改不了您伤人伤己的刀子嘴。”
“我这刀子嘴怎么了?帮忙是帮忙,忙到是帮了,也砸了锅毁了盆。真是的!”
凤英仍然愤愤不平。
“妈,您小声点!让人林红听见多不好。赶紧弄饭吧。”
荣强说着从厨房出来进到客厅,林红已经不在了。
他家的平房院子,大门开在西南角,北屋是正房,东屋是厨房。
大夏天的,北屋和厨房的门都是敞开的,几个房间说话当然都听的清清楚楚,况且凤英根本就是高声说那些话,有意让林红听。
荣强知道方才与妈妈的谈话被林红听到了,好在他和林红是前后邻居,他家的南院墙正对着林红家平房的后墙,于是他赶紧出门去前面找林红。
结果,林红母亲素兰说林红气冲冲骑着摩托车出去了。
林红被得罪了。
林红是很要强很要面子的一个人,他父亲是这个村小队的队长,管着队里三百多人的田地户籍等一应事情。
刘荣强五六岁记事的时候就跟林红耍在一起,林红比他大两岁。
林红从小就是他们这一茬兄弟们的娃娃头。他还经常保护荣强不被别人欺负,因此荣强从小时候起就认定林红是自己的好兄弟好哥们。
后来两人反目成仇,荣强能数出恨林红的多条理由,其中第一条理由就是恨他压断了狼头的前腿,让狼头成为一条走路一蹦一跳的瘸狗。
狼头的左前腿没保住,荣强听从了村里薛兽医的建议,把狼头的左前腿截了。
从此,狼头成为一条三只半腿的狗,总与村里的其他的狗合不成一群,还被那些狗围着疯咬。
或许,在那些狗眼里,少半条腿的狼头天生的与它们不一样,它活该被围着咬。
那时候,狼头经常是屁股上撕个血淋淋的口子,鼻子上少一片肉,遍体鳞伤嘶呜着夹着尾巴回家。
看着狼头可怜的样子,荣强气得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只要出门见到其他狗就拿起石头土块棍棒打它们。
有一次,他在路上正拿土块扔孙兔娃家的黑狗,被路过的孙兔娃看见了,两人起了争执还打了一架。
后来,荣强索性在狼头脖子上拴了条绳系在院子里的槐树上。
可是,那些恶狗们仍然不放过狼头,院门没关好的时候,那些家伙就窜进院子咬狼头。
无奈之下,但凡家里没人,荣强家的大门总是紧锁。
凤英对左边邻居李大婶说:“人欺负我们刘家的人罢了,狗也欺负我们刘家的狗,真是作孽了。我们刘家招惹谁了?”
李大婶说:“要怂怂一窝,管你是人是狗还是鸡,让你们家老刘以后在队里村里硬气些。”
荣强他爹刘顺仁,黑脸,半大个子,一脸老相,二十岁时看着像三十岁,三十岁时看着像五十岁,一天到晚抽着旱烟纸烟,指甲被烟熏的黑黄,还爱喝一口大叶茶,满嘴黑牙。
刘顺仁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乐呵呵的,爹死了乐呵呵,娘死了乐呵呵。猪被老鼠药药死了,鸡被别人家恶狗窜进院子咬死了,他还是乐呵呵。凤英骂他,邻里侃笑他,他一如既往地乐呵呵。
凤英一看他那样子就被气的半死,整天对他没有个好脸。
接着李大婶话茬,凤英说:“硬气个屁,你听他名字,又是顺又是仁,别人杀个鸡他都不敢看,要是别人杀个猪,他要躲得远远的还把耳朵捂上,这胆子得有多小呀。我也是瞎了眼,怎么嫁给了他。他是要力气没力气,还病殃殃的。你没有力气有把胆子也算,胆子也没有,真比老鼠胆子还小。”
李大婶张开嘴巴咯咯了几声,左手搭在凤英肩上安慰她:“他硬不起来,你硬起来也行。”
凤英知道这李大婶还是笑话她,但还是死撑着面子说:“那可不是我要硬起来,我要再硬不起来,这老刘家的天就要塌了。”
这话说了没隔一阵,凤英就跟隔壁李大婶闹掰了。原因是李大婶家的鸡从墙上跳到凤英家院子里,把南墙根种的韭菜啄了个精光。
凤英一脚踢死了那只鸡,把死鸡隔墙扔过李大婶的院子,扳着脸跟李大婶吵了一架。这一次,凤英着实在李大婶面前硬气了一回。此后,两人很多年没有说话,期间隔墙对骂了无数次。
河面旁边,狗的叫声唤起了即将失去意识的荣强对狼头的思念与不舍。
狼头是一条十五岁的断腿老狗了,难道要选择这样轻生而离开它吗?
以后那些恶狗再欺负它,谁来保护它呢?
不行,我不能死。
不行,我要想办法给狼头安上假肢,让它成为一条可以正常走路的狗,尽管它行将老去死去。
荣强这样想着,猛地抖动身体,手脚并用浮出了水面,奋力吐出了呛进鼻子灌进喉咙里的河水。
原来河水旁边有一条黑狗在朝着他吼,他踩着河水,用手摸一把湿冷抖战的脸颊和脖子,打了一个喷嚏,慢慢游上河岸。
脱掉了沉重的外套,他躺在河边喘着粗气,上下牙不停哆嗦碰撞着,就像光膀子进了零下三十度的冷库。
心里想:终于是没有死成,即使断腿的狼头都已经苟活了十几年了,我不能比狼头还差。
“嘿,兄弟,大冷天的下河摸鱼呢?”一个路过河边的男人满脸惊讶地问他。
“对,摸鱼呢,可惜没摸着。”他仰起脖子瞅着那人说。
“可真行!”那人不解地摇头走了。
那条救了他命的狗在离他几米的地方低呜了几声,摇晃着尾巴走开了。
他站起身来,朝它挥挥手喊道“谢谢你,狗子。”
黑狗回头看了他一眼,晃了晃尾巴,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欢快地跑得没有影踪了。
拧干了外套,跨上摩托,他一路向家去。
黑狗的叫声让他想起了断腿的狼头,又让他萌生了给断腿的狼头安假肢的想法。
他搞不清楚是哪只狗把他从生死线上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