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外唱名状元者,方为好男儿!你不去考功名,却要去做丘八,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汴京城里一位中年男子头戴皮帽正在训斥自己的儿子,旁边也围观了不少人。
“少爷,回家读书吧,这年头太平盛世,你怎么会想着要去当兵呢?”
少年昂起头从他父亲手里挣开“大宋北有辽国虎视眈眈,西边还有西夏入寇多年,南边还有贼寇犯我疆界,我大好男儿岂能像你们一样皓首穷经虚度年华?”
“放肆!居然敢顶撞你爹?这是忤逆,不孝!把他给我绑回去!”
少年不再答话而是奋力跑开,不过没跑多远便被几个家丁“劝”了回去。
“唉,大宋,真的是!”一个路人欲言又止,旁边的同伴提醒他小心说话,别被整成了元祐党人。
“得,去北固楼喝酒去吧!那里说话方便!”
这北固楼在汴京城里其实并不起眼,之所以说话方便,乃是背景够硬。这座酒楼是宗室怀英郡王赵伟开的,赵伟为人风流不羁又写得一手好字,在书画方面的造诣已经快赶上当今天子道君皇帝了。
道君皇帝是个爱屋及乌的人,因此便惯着这位族弟,赏赐不断不说,还给了许多按照祖制不能给的待遇。
比如赵伟府上可以有龙武卫兵一百人,换了其他人,哪怕是皇子都会下狱,而赵伟不仅是有恃无恐,还经常作出一些出格的事,不少言官都上书要求皇帝惩治他,可皇帝总是回答人才难得,要有容人之量。
时间一长,这赵伟的事情就连开封府尹也不过问了,明眼人都知道这位郡王皇帝对他是一万个放心,这种王爷遭人恨又不结党还对朝政没兴趣,皇帝当然得当成典型给好好宠着,以示兄友弟恭皇家温情。
不过赵伟从来不会去北固楼,一切事务都是王府的三管家胡三柜打理。
胡三柜为了把生意做好,算是无所不用其极,公然放话在这北固楼可以无话不说,无客不待,哪怕是乞丐只要给一文钱他也招待。
就冲着这北固楼可以无话不说,一些失意的官员和屡考不中的读书人就经常去北固楼指点江山图一醉。
又因为无客不待,这北固楼经常又会有不少小偷给混了进去,不过胡三柜端的厉害,他定了个规矩,每个小偷在这里最多只能偷不到一两银子,超过一两他便要翻脸揍人了。
酒楼不大,菜品自然不如那些大酒楼的精致,更没有达官贵人府上的各种珍奇美食。
能开酒楼,也自然有招牌菜,最拿手的就是五香兔肉了。这五香兔肉选的是汴京城外农家养的家兔,对客人称是野兔,宰杀之前拿出一只真野兔在客人面前晃悠一遍“真野兔,货真价实!八百文一只!”
实际上这五香兔肉是把家兔提前开膛,剥以去内脏,风干七天以后,入冷水浸泡,然后剁成块,用开水氽后洗净,分层次摆入锅内。摆放时在中间留一圆洞,再把花椒、大茴、小茴、砂仁、苹果、豆蔻、丁香、冰糖、面酱、白糖等辅料按比例配好,放入圆洞中兑入老汤,用武火烧煮一小时后,再用文火煮一小时,凉后捞出即成。成品香味扑鼻,无草腥味,咸香发脆留味绵长。
也有客人问起怎么不是鲜兔肉,胡三柜都会训斥“没见识!这吃兔哪有吃新鲜的?岂不闻兔子成毫紫,鹅儿脱壳黄!这兔子得风干成这近乎紫色的时候才是最美味的!你要是不懂怎么吃,以后别来了!”
换了别家的酒楼老板敢这样对待客人,不说是被人打,起码早就开不下去了。
可这里胡三柜越是骂的厉害,客人就越觉得来的值。
“一个王府的三管家,就这么有学问,当真是大宋文治煌煌啊!”来这里的也不光有失意的人,也有新近攀龙附凤上位的人。
这些人来这里本来是想探听到别人的言谈中是不是有自己飞黄腾达的字句的,可是这种人来一次就被胡三柜给打出去了。
上一个被打的,扬言要报复胡三柜,胡三柜禀告赵伟之后,竟然带了三十个龙武卫去把人家的院墙给拆了。
今天到访的客人中,有一个人格外让人注意,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极少有年轻人会来这北固楼。
“客官,要进北固楼,得先通报姓名,胡老板准了才能进!”
年轻人剑眉一挑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莫非是店大欺客了?我来不过是肚子饿了吃点东西!还得让老板准了才进,你们这店的规矩也太大了!”
几个伙计一看这年轻人的穿着一身蓝衣,身高八尺有余,方脸大耳很是健壮,只怕是来闹事的,便一起围了过来,最矮的那个伙计便去叫胡三柜去了。
“黑店都不像你们这般没规矩,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我不过是来吃顿饭,你们倒想来打我?还有王法吗?”
“有!这大宋例律就是王法,皇上的圣旨就是王法!我们这小本生意,经不起贵客折腾!您还是请到别家酒楼去吃吧,我给你一锭银子,您换个地方吃去!”
这年轻人冷冷一笑“你当我是什么人?汴京城里的乞丐还是混混?我再给你加一锭银子,我今天非要在这北固楼吃饭不可!我就要一碗汤面,绝不是为了敲诈你!”
“大家都是有背景的人,何必要把事情闹僵说破?我看你就是皇城司的刺官,我这北固楼树小也招风,你要是想在我这里拿几个回去下狱升官发财,甭想!大不了我这店不开了!你还是回吧!你今天非要打,我也奉陪!就算是闹到皇上那里,我也不怕!”
年轻人握紧了拳头,突然又放下“我只是吃碗面,我不去里面,就在你这门外吃!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这么多,要是一不留神被你画了图记了话,轻则贬官,重则抄家!不行!”
“胡老板,您要是这样的话,我面也不吃了,我今天就赖你门口不走了!”
“好,关门,今天歇业一天!已经来了的客人,让他们吃喝玩乐到明天再走!跟我斗,小子,你还嫩着!”
话音刚落,伙计们便把门关上,接着这北固楼便响起了琵琶筝琴箫管横笛的声音,还有唱着柳三变雨霖铃的女声。
“姚华,我说过,这里你没门的!这胡三柜太贼了,这条路别想了!”
“钟头,这,我堂哥姚平仲好歹也是一员大将,我姚家也不是地位低微的,依着我的性子,要是在西北我便拆了这北固楼!”
“你可收起你那军爷的一套,这里是汴京,你要是像个读书人的样子,刚才兴许就进去了!不过照样也会被胡三柜识破!这里你要是拆了,你姚家的荣华富贵可能就到头了!这酒楼真正的主人是人称流氓王爷的赵伟!连高太尉蔡太师都不敢惹的人,太子见了他也要行礼,这种人你敢惹?是不是嫌命长?”
“那我们回去如何向点检复命?”姚华一脸茫然的看着这位“钟头”
“钟头”拉着他往旁边巷子里走,路上时不时还会被人挤到,这汴京城里的人太多了。
“小老弟,这种事我经历多了,不是每一回任务都能成功,上峰要的只是你的态度和你的回复,干我们这一行的,小心行得万年船。年轻人不要太气盛了!今天,我钟志明请客,咱们去浣花楼吃饭,另外我再把署里面的铁哥们叫几个,大家一起回去帮你说说话,你再给点检表忠心送金子,这事就过去了!”
姚华一脸吃惊的看着钟志明“点检不是说,在北固楼有关于北边辽国的重要情报吗?咱们什么都没打探到,回去就算给了金子也无法开脱啊!”
钟志明一拍姚华肩头“小老弟,你太年轻了,家世也算不错,有些事你不明白!这大宋大辽上百年都没打仗了,能有什么重要情报?无非就是辽国的那位爱打猎的主又带着人来边境打猎来了。你要是敢学我胆子大一点,直接告诉点检说是辽主带人打猎来了!”
姚华摇了摇头“欺瞒上司是不对的!万一真是什么重要情报,误了朝廷大事,我这脑袋就搬家了!”
“我看你不像读书人,怎么比读书人还迂腐,更不知道你这是怎么进来皇城司的!你这样办事以后很难在汴京城混下去,搞不好会把你贬到岭南那边去监视被流放的人,其实也是被流放了!”
“钟头,我是花钱买进来皇城司的,寻思着这皇城司主要是给朝廷刺探情报的,将来有机会立功可以做官!我读书是不行了,打仗吧堂哥姚平仲已经占了位置,朝廷是不可能真的让我哥手下的军队变成姚家军的!”
钟志明笑的靠在墙上“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真是没说错啊!你花钱买,买这么个打杂的事,白瞎了钱了!你何不去走蔡太师的门路,花钱捐个功名,到时候先外放县令,再使银子往上做知府通判知州,要是银子花的够多,做个参知政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两人说着话便来到了浣花楼,钟志明掏出本是皇城司报信的烟火斜着放了出去,姚华大惊“这可是有紧急军情的讯号,钟头,你这!”
“也是你刚来的时候,咱们要考验你,许多事没和你说,今天见你这般老实,我就告诉你这斜放烟火是点检想到的点子,用来招呼兄弟们在某地集合吃酒赏花!正儿八经的紧急军情那是要朝天连放三个的!嗨,我爹干了一辈子都没有什么紧急军情,我们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军情!北边的辽主也是个爱玩的主,放心,仗打不起来!那李太白说得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来来,今天让你见识见识浣花楼的黄酒和红娘!”
“红娘?我已经有了婚约,不需要红娘来做媒了!”
钟志明拍了拍手,立即有伙计过来“钟都监,您又来了!今儿有几位官爷啊?咱好替你安排中意的姑娘和下酒的好菜!”
姚华打量着这浣花楼,确实比北固楼高大气派不少,而且里面桌椅和茶具都是上好的木材打制,酒壶是银的,盘子和碗是上等钧瓷。
迎面来的女子一身石榴裙摇着扇子扭着腰就往他身上靠,吓得他竟缩到了钟志明背后。
“兰舟,别吓着这位小爷了,嗯,把高柳和莲娃叫出来!嗯,今天你们要教教这位小爷什么叫做衣带渐宽终不悔!还有那爱把鸳鸯一处笼,哈哈哈,这位小爷怕还是个雏儿啊!”
“钟头,你们吃,我请客,我先回去了!这里我有些不适应!”
钟志明没有答话,而是让开身子对着兰舟笑了笑,兰舟一把靠上姚华“这位公子看来是对柳三变的词不熟悉,你可知兰舟催发啊!”随即捂着嘴笑了起来,把扇子塞到了姚华手里。
姚华下意识的往旁边缩了缩“姑娘,这,你我男女”
“是啊,你我男女,情脉脉,意忡忡。碧云归去认无踪。嗯,相逢何必曾相识,公子就不要故作矜持了!我又不会吃了你”兰舟说着话又撞了姚华一下,接着便搂住钟志明“钟哥,你可得好好教教你的这位小老弟,这么俊朗年轻的小伙,居然连柳三变的词都不读,太没意思了!”
“好好好,人嘛,要给机会,一次不熟,二次三次就熟了!想当初我也不是大字不识,这浣花楼来的多了,我都能背上不少诗词了!”
“哟,钟哥,又是你做东啊!最近是不是又发了什么财?”
姚华红着脸望去,来的是皇城司另外的几个小头目,都笑盈盈盯着兰舟说话。
“兰舟生得艳冶,高柳于我情多。莲娃那更久比和。哈哈,兰舟,好久不见,想死我你雄哥我了!”
“哼,你都说高柳和你情多,莲娃跟你长情,还说想我,骗子!狗熊!”
被唤作狗熊的是皇城司马监使卢雄,生的瘦小,善于养马阉马,在皇城司负责查办走私军马的案件。在他后面的是邓勇、周武二人,邓勇是负责监督兵器铠甲铸造的,周武是监督漕运的,这三个人这些年都成了富家翁,唯独钟志明是负责打探军情的,没有大的油水,能发点财的门路无非是在各地来汴京述职的武官和同是派驻各地皇城司使者的身上敲竹杠。
这钟志明比武官和其他的皇城司使者要强的是,他早年研读过兵法,还熟记太宗皇帝传下来的各种阵法,而进京的这些人大多是些粗人,要想能顺利述职,只有找钟志明。
倒不是只有钟志明会帮他们写述职的文书,而是钟志明价格公道,比贿赂兵部便宜了几倍。而且钟志明可以凭着令牌出入皇城,朝廷在军事上面的动向他与兵部一样清楚。
在酒席上,四人各自搂着一位女子讲起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唯独姚华坚持把来给他陪酒的香雪给弄走后低着头吃菜。
姚华早就想走了,但知道这四个人不能得罪,不然他在皇城司没法混了。
不过现在他心里乱的很,花钱买进皇城司本来就是为了让他能真的刺探到军情,好确保姚平仲能打胜仗,保住姚家的地位。
进皇城司之前,他以为在皇城司的人都是身怀绝技能保家卫国的,谁知道却是一群花天酒地只想着发财的人。
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也会和他们一样,至于军情依然是一无所知。
可是来汴京之前,姚家在北边去走私马匹的人回来告诉姚平仲,在辽国的东北方向,有一个什么完颜部落开始不听辽主的话了,在辽国的北边还有一些部落也在蠢蠢欲动。
杯盘狼藉之后,姚华一个人离开了浣花楼回到了皇城司向点检复命。
“其他四个人今天是不是又在浣花楼住下了?”点检从来不笑,至少姚华没有见他笑过。
“属下不敢欺瞒点检大人,钟头他们四位确实在浣花楼住下了!”
点检是个长脸瘦削的中年男人,总是穿一身黑衣缠着头巾,从不戴官帽也不穿官服。
每次见到他,姚华总觉得如芒在背,不敢直视这个人的眼睛。
“嗯,你是不是对皇城司很失望?其实我也很失望,”
“属下无能,未能打探到任何军情,请点检责罚!”
点检摆了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知道你们什么都打探不到!其实军情我早就派人去北边打探回来了!只是皇上和几位重臣都不肯信!”
姚华很吃惊,但随即也明白了,作为整个大宋帝国的情报负责人,不可能真的去指望一帮吃喝玩乐的人去刺探情报,肯定还有暗线。
“算了,你下去吧!姚将军已经派人送过礼了,其实我不想收,但是不收你们不踏实,皇上也不会踏实!对了,今天是你来皇城司的半年期满,我在暗处观察你许久了,是个可造之材!我叫赵无极,以后叫我安定郡公就好了,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点检!”
姚华虽然读书少,但是这一刻马上明白过来了,大宋朝开国便是应了点检作天子这句谶语,赵无极身为宗室坐这个位置自然很是忌讳。
不过姚华想不明白的是,大宋最忌讳宗室领兵,怎么还让赵无极执掌整个帝国的情报部门,万一。
“年轻人,不要在你的上司面前走神!也不要在任何时候走神,关键时刻,会送命的!好了,带着你所有的疑问回去睡觉!明日有新任务派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