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夕照花依稀,壳中悲鸟别故地。
明眸若雪映丹心,空山新雨暂别离。
风借问,芳草恨不恨?
……
梦里,江水滔滔,他站在江上竹筏,唇吹玉箫,长河被箫声截断,天下无敌的少年剑仙,输给了他最看不起的小师妹。
梦里,八抬大轿,他坐在礼堂正位,身穿红衣,小师妹与他结为道侣,为他生下女儿,在他坚硬无比的道心上刻下耻辱的印记。
梦里,小楼夜雨,天下无敌的白衣剑仙又被师妹打败了,绑住双手双脚,伤痕累累地躺在床上,小师妹要他在上,对他千依百顺,甘愿为他做任何事情,可执念仍旧缠绕不散。
梦里,大雪纷飞,他站在世界之巅,远望辽阔星空,飞升不能,指着一颗星星,想去天上看看,小师妹为弥补他开裂的道心,选择轮回重修,他忽然大彻大悟,举霞飞升。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能让剑仙少年放弃仙位,重临凡间,那么大概也只有……
“……师……妹……?”
无边无际的宇宙,星河璀璨,星体燃烧。
一道飞升多年的光芒,悬浮在虚空,忽然从梦中醒觉,想起了八百年前的遗憾。
遗憾是凡人才有的东西,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某颗恒星的卫星带上,坑坑洼洼的小行星穿过他的身体,
意识无痛觉,他已在五感之外。
“师妹至今没有飞升……我该找她去了……”
黑暗与星光交错的宇宙,光芒凝练出意识,化作白色流星,绕过数十颗人工卫星,抵达蓝星上空。
近地空域,天体轨道奇异,
大夏帝国航天局的二十四小时环球观测没能捕捉到,它偷偷撞入京都城郊的贫困带。
昏暗杂乱的垃圾处理厂中,轰隆一声震天巨响,
未卜先知的流浪汉四散奔逃,
垃圾山分崩离析,流星砸出一个深陷数米的陨石坑来。
陨石坑深处,光芒直冲天空,一个拳头大小的光茧,正在“退化”成一具新生的肉体,
接着光茧爆炸开来,一切回归昏暗。
深坑之下,尘埃茫茫之中,干垃圾压着湿垃圾,易拉罐围住塑料瓶,火苗绕着香蕉皮。
一只小手伸出垃圾堆,三岁儿童推开身上的干垃圾与湿垃圾,躺在废墟里喘气。
深坑中的垃圾堆里,脚掌白嫩,轻轻抬起,走出冒火的陨石深坑,
四岁、五岁、六岁……
这是一条堕凡之路,他在不断退化,头发不断变长,身体也在长高,
驻足在横卧的垃圾桶上,远望灯火辉煌的帝京市区。
眉头紧促,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站立不稳。
就像是动漫中那些寄宿着强大能量的女主角,
俊美的少年站立不稳,背靠墙壁,媚眼如丝,
张着小嘴喘气,看起来是那样惹人怜爱,引人犯罪。
地心引力挤压骨肉血脉,还是其次。
神经系统接收到太多不必要的信息,意识产生巨大负担。
大脑中混杂着眩晕、恶臭、吵闹、苦涩、粘稠……听觉、味觉、嗅觉、触觉、视觉全部与意识连接。
垃圾山的水泥厂房里,早已飞升的真灵,与肉身牢牢捆绑在一起,
生生从自由的仙人降格成受限的凡人。
“时隔八百年,重新拥有肉身的感觉,真令人生厌。”
厂房的水泥地上,少年蜷缩在地上,痛苦哀鸣。
肉体刚刚诞生,五感过于灵敏,
他现在正承受着大量冗杂的信息。
他别无他法,只能不停催动仙灵对身体灌输能量,
希望大脑在新陈代谢中,顺利形成稳定且健康的处理流程。
地面湿了一大摊,有种特殊的乳香气息,
白皙的身体排出大量汗水,吸收着星球质料,催促身体走向成熟。
好在新生的身体已经逐渐适应。
他正在不断适应。
十一岁,第一性征全面发育,十分健康,是正常的男孩子,
从样貌来看,原本像女孩子多一点的容貌,终于有了一些男孩子的俊朗。
十二岁,第一性征依旧发育健康,可是外貌上看,
他似乎越来越秀气,属于男人的阳刚气质并没有出现在他身上,
相反是那种属于白面书生的儒雅与温柔。
十三岁,雄激素照常分泌,可唇红齿白的模样,分明比小师妹还要更加俏丽,
那娇俏的笑容,别说是让男儿动心,就连女儿家看了也想在他脸上香香一下。
十四岁,第一性征依旧在健康发展着,可他非但外貌没有朝着阳刚方向发展,
连他的身体也没有朝着健硕的方向前进,流线体的纤细体型,
只看背影,分不出男女。
十五岁,他似乎已经达到了中间之美的均衡点,
很难说他到底是像男孩子多一点,还是女孩子多一点,
总之,他笑起来的样子,十分的妖孽,
那双狐媚的桃花眼一旦眯起,无论男女都会被他香甜的笑容所征服。
十六岁,他愣住了,这哪里是他印象中那个薄情寡欲的少年剑仙,
这根本是个走在路上就能够招蜂引蝶的外道妖人!自己以前是这样的坏男孩儿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成长的不够多!一定要分泌更多的雄性激素才行!
停止了,十六岁就是成长的极限了吗?
是了,他十六岁就已经得道成仙,身体随之停止成长。
恶臭的垃圾厂房内,他撑起纤细但有力的胳膊,慢慢起身,来到员工休息室的镜子前面,
他却陷入到深刻的自我怀疑当中……
镜子里,映照着一张倾倒众生的脸庞,
还有健康而美型的身体……
自己八百年前的模样,竟然是一个唇红齿白的狐媚少年。
欲望深重,根器下流,不利于修道!
“我当年到底是怎么修成仙的?!”
员工更衣室的镜子前,错愕的少年抚摸着自己那张美不胜收的脸庞,陷入更加深刻的自我怀疑,然后蹒跚脚步走出厂房。
路灯下小巷,昏暗的环境瞬间明亮少许。
少年穿着一件月白色道袍,站在路灯下方,捏紧拳头。
皮肤像是透明似的,隐约能看到鼓起的青色血管。汗水透出后背,散发优雅的清香。
工业风的城郊街道,他好像是开了滤镜一般,周围环绕着奇特的光晕。
整个人儿像是月光做成的一样柔和,
站在方块砖中央,侧脸回眸,就是一道唯美的风景。
路灯下的柏油路,也不知是电压升高,还是少年的皮肤太过白皙,
野猫路过,站在墙上和他对视,仿佛忘记了时间。
多少人想要这样的美貌,求而不得。
他却忧心忡忡,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他确实不谙世事,十六岁成仙了道,并未经历过红尘考验。
大夏升平七年,十六岁升仙后,无敌天下,
肉身羽化,作飞仙光,超脱六根之上,无思无邪,
已八百年不曾在下界走动。
此间世界真仙飞升之法,正是意识升华为仙灵之光,摆脱躯体,
从此逍遥自在,遨游宇宙。
八百年来,他遨游宇宙之间,领略天体奥妙,有灭星之力,
就像是《eva》里“人类补完计划”的橙汁,
万物与我一体,和光同尘,彼此之间再无分别。
绿灯不灭的十字路口上,满天星光,沐浴全身,道袍照得莹白,
他望向星空,倍感崇敬,
这星光本身就生命存在的形式,流淌在宇宙中的光束,
正是自古以来升华自身的上古群仙,也是人类的生命之源。
路灯的光芒有一半照在他的脸上,一半照在黑暗里。
本已飞升的他,是绝不想变回凡人的,
飞升成仙,无忧无虑,三尸六根是束缚在真灵上的枷锁,
只会把意识牢牢绑缚在骨肉血脉之中,给予人无尽苦难。
道心有缺,早已无执念的他,忽然萌生执念,重新构成肉体,
六根重回七识,完成“受肉”,恢复七情六欲。
而让他恢复成人类的关键,正是对“师妹”的执念:一次次洞房,一次次陪伴,一次次较量,还有每次他被打败后,师妹那故作求饶的可爱语气。
“师妹,我来渡你了。”
苍凉大地之上,堕落成凡人的他对师妹又爱又恨,
这份执念让坚韧无比的道心再次崩解,重新化作五脏六腑,七情六欲。
肉身再度以三尸六根为枷锁,牢牢绑缚他的意识。
每一块血肉都沉重得要命。
在这个陌生的都市时代,他恢复成人类,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带师妹一起升仙。
如此他才能执念消散,重新变成那道虚无缥缈的飞仙光,重回大解脱,大自在。
路灯的光芒打在他的道袍上,随着他的脚步,时远时近,
当务之急是找到轮回转世之后的师妹,为师妹启蒙仙道,
如此百年之后,或可飞升。
心中这样打定主义,他走在前往繁华市区的林荫道路上,
打算找到……打算找谁来着?站在电线杆旁,膝盖一弯,
他竟然双眼一黑,仙灵锻造的完美身躯竟简简单单地昏倒在柏油路上。
奋力地爬行着,额头顶住电线杆的躯干,
他握紧拳头,捂着心脏,
调整呼吸,新生的肉体竟然受不住他的意识,
大脑裂开似的痛,肉身与意识不匹配,
鼻血流得满地都是,卑鄙的肉身在排斥他高贵的意识。
白色仙力从头顶肆虐而出,灯泡喷火爆炸,满地残渣晶莹,
整个街道昏暗下来。
沉浸在黑暗中,他捂着鼻子,鼻血涌得更凶,哗啦啦的,
身体有种可怕的本能,压不住他的意识,
就想把他永远锁在里面,一同死去。
大脑乱了,胡思乱想,体液与激素也在不受控制地胡乱分泌,
各种可怕的记忆涌现,无法集中精力。
得压制暴虐的仙力。
“意识”被“三尸六根”狠狠束缚在血肉。
这样下去,肉身会死,意识会散。
漆黑的夜色中,夏蝉狂鸣,公路上不时有卡车驶过,他只能蜷缩在地上,
孤独地抱住自己,默默回想起那些低等的功法,
调息……调息……调息……
肉身无法修炼仙灵之上的道法,肉身是成仙最需要舍弃的东西,
成仙的过程便是把肉体的束缚减到最轻,
最后彻底舍弃!
不知过去多久,他从马路上爬起来,昏黄色的路灯照在他的身体。
他呼吸起伏不定,汗水流淌,看起来情况很差。
“我……我是谁……”
车来车往的马路,不再发光的路灯,还有不认识的行人。
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左顾右盼,似乎忘记了什么。
苍白的脸庞忽然骄傲起来,他跪在人群注视的中心,抱住脑袋,痛苦地说道。
“我是剑仙白灼。”
也许在身体彻底适应意识之前,他连这个也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