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从兴起到衰落,帝国从崛起到崩塌,文明从声振寰宇到销声匿迹,世间万物无一逃不出这必然的命运。
——句首言
北方的荒野之地,曾经是富饶象征的这里,现在四处游荡着野兽、怪物和兵匪。即便战争已经结束,死亡仍稀松平常,灵魂离体无非是一声短暂的悲鸣。
一个不安的男孩正孤身一人,流浪在这乡间,敏锐地寻觅着下一个目标。
远方被阴沉的云笼罩着,废弃的路标、蛮荒的山野、萧瑟风中的墓碑,道路上被驿车轧出的深深的车辙,一切都荒败不堪。
在阳光的照耀下,男孩茶褐色的头发顶上跳荡着层次分明的光圈,他的五官虽还稚嫩却棱角分明,双眼虽不算灵动,却十分清澈。
现在他发现乡下山林间建着一座小屋,是此处唯一的民居。瞅了半晌,屋主似乎只有一对年迈的夫妇,照料着几大片刚成熟的玉米,玉米已经超过成年人的头顶。
除此之外,这里就剩下一架已经停转的残破风车,和掩藏在玉米地中的教堂残垣,代表着这里曾经的热闹。
他决定了,今晚就拿玉米当晚饭,而且这里似乎是适合长期驻扎的地点,纵使偷窃被发现,单凭这两个老人的脚力,肯定拿自己没办法。
想到这里,男孩正要窃笑,却露出疼痛的表情,胳膊和肚子上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这来自上个村庄被抓了个现行。
……
晚霞消退,乳白的炊烟和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天地间变成一片浑浊的银灰色,这色彩总能勾起人一些不妙的联想,像是灰烬与尘埃。飞蝇开始活跃,成团的嗡嗡飞旋,乌鸦在玉米地里沙哑地鸣叫着,也不知受了什么惊动。
年迈的夫妇蹒跚地快步走在玉米田间的田埂上,原来,男孩光顾过这里。
“真是作贱……这两株全光了!你能不能快点!”老农看着很多被摘下却丢在原地的玉米,跨着大步穿过高耸的玉米地,叫唤跟着的老伴。
“是个小鬼的脚印!我看乌鸦叫,一定是那个时候……”老妇跟在后面注视着脚下的小号脚印,喋喋不休地埋怨起来。
“安静!死老太婆……”老农气急败坏地呵止道,“我也害怕啊,现在逃兵那么多……该死,这个小偷,别让我抓到你,叫你当贼……”
此刻,男孩正裹挟着失踪的玉米,手脚并用地匍匐在高高的玉米叶下,任凭他们咒骂,默不出声。
老妇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家里不是还有一个懒虫吗?你把她都宠坏了!”
老头生气地闭住眼睛,喊道:“我还想着用她换两个棺材板,别忘了伊古的儿子,干一下午活,连尸都城找不到。”
“……那就叫卫兵来!那些人一定有办法。”老妇说道。
“愚蠢!他们比小偷还可怕!回去,回去!我会想办法。”老头弓着腰回去。
老太婆在后面依然不断嘀咕,咒骂着眼下的时运。
在渐行渐远的骂声中,男孩已经从田地的另一侧溜出来,一切顺利。他拍着身上的土,兜着玉米,钻进教堂的残垣。
夜幕降临,残阳那一丁点的施舍也被收回,萤火虫在星空下飞舞,黑暗笼罩着连屋顶都没有的教堂断壁,男孩在墙角捡起一片彩色玻璃的碎片。
“差点踩到。这是什么?还挺漂亮的……但除了好看也再没什么……”男孩抬手扔远,然后摆弄起不知从何而来的打火匣。
估摸着老夫妇已经睡了,自己也已经饥肠辘辘,一直忍耐到现在,终于可以生火了。
“好饿啊,你也是吧?”男孩说着话,他的身旁似乎还有一个身影,但并没给他回应。
男孩不断摩擦着火匣,可是连一丁点火星都没出现。
“该死,一块废物!”
又饿又急的他越发心急,想到生玉米生涩的味道,他生气地把打火匣摔向残垣,这一下,倒是闪出一丝火星,惊得下方老鼠四散。
没等男孩高兴,不远处的玉米地传来那对老夫妇的声音,“你听到了吗?在教堂那边……”
男孩心跳加速,又气又无可奈何,准备溜走。
“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你那耳朵能听清楚?”老夫压着沙哑的嗓音发问,拿着油灯打量黑漆漆的玉米地,根本不愿进到里面。
“是你聋了……我的心跳得好快,这里太黑了。”老妇一手抓着草叉,一手捂着胸口,“这么黑,会不会有熊?”
“唔……”老头发出不确定的声音。
此话一出,老夫妇在月光下相视一眼,像是达成默契,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男孩再次长舒一口气,今晚看来不会再有事情发生了。
正当他这样想,又有另一个声音从相反的方向出现,而且是从身后残垣的不远处传来。男孩一惊,竟然还有人在这玉米地中,而自己却一点都没注意到。
“那两个老家伙走了吗?”陌生的男人压低声音,声音低沉而雄厚。
“走了,我盯着呢。”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那可以把灯罩打开了。”
黑暗的玉米田中亮起两抹微弱的烛光,距离之近,令男孩的心快速跳起来。
“我们路上耽搁这么久,你说王都的老板不会生气吧?”两个男人中的一人发问。
“这是谁害的?还得猎物逃走,大半夜在这加班。”
“……但是发现这猎物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只是因为你坐在右边恰好看到,不瞎的人都能看见……本来我们已经在去往王都的路上。都是因为你,我们还在这该死的玉米地里捉迷藏,还多了两个碍事的老家伙。”
“我们可以用老办法,戴上面罩……”另一个声音提议道。
“你惹的麻烦还少吗?”
“你怕那两个老家伙?”
“我怕白忙活一场。这次就按我的方法,小心点,别惹麻烦,东西到手,干净漂亮地离开,谁也不知道我们来过。”
“刚的动静可不像是睡着了……会不会是别的什么?我把狗带过来,谁碍我们的事,我们就把谁干掉。”
“该死,我刚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进去吗?耐心……该死!别拿那东西对着我!你是想我死吗?”
“我不是为了照明吗?”
“闭上嘴,油灯放低,然后离我远点!”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不过没多久,挨骂的人又耐不住性子再次说起来。
“如果有狗的话,我们肯定已经得手了,你想要的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上次也是这么说,结果弄得像屠宰场,还差点把命搭上。”
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句,而此刻,男孩早已屏着呼吸,来到了玉米地边缘的田埂上。在这个位置只要稍微探头,就可以将整片玉米地尽收眼底。借着明亮的月光,男孩看见两个男人虎背熊腰,戴着不适合的高脚帽,身着磨损严重的鹿皮大衣,一身漆黑。
“这地方有什么?既不偷玉米,也不像卫兵,是猎人吗?”男孩苦想无果,忽然,男孩注意到玉米田外的小路上停着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是怎么回事……”
漆黑高大的驮马拉着一个漆黑且密不透风的铁笼,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油然而生。
与此同时,两个黑衣人的声音到了刚才的教堂残垣。
虽然身在玉米地,但黑衣人还是敏锐地分辨出那种玉米叶子被撕开后,发出的新鲜清香。
“你闻到了吗……”
“别出声……”另一人看见一个人影,用手示意同伙。
黑衣人心领神会,俯下身子,紧盯着草堆中的人影,弓起背,展开双臂,如饿虎扑食一般,“……我快要得手了……”
他的同伴也紧张得没了声,看同伴离那个模糊的身影愈近,他缓缓罩住了油灯。
在烛光完全消失的那一刻,他的同伴立刻迅猛扑了上去。
“啊,这是什么?”他发出气愤的惊呼,“稻草人?这破烂把我手扎破了!”
另一个人也靠过来,这才看清,他扑向的人影只是一个用玉米叶扎成的人偶。
“哈哈哈,你才是蠢货。”他的同伴开始大肆嘲笑他。
“可恶!你要不是我弟弟,我一定会砸烂你的狗头!”
“有火别冲我发!”
“这确实有人,我就说你动静太大了。”两人不再潜伏,站直身子,环顾漆黑的玉米地,不知去哪找他们要的东西。
男孩害怕极了,这两个人无疑是来找自己的,虽然距离很远,但那种几乎压碎心房的恐惧正催促他赶紧离开。
他不敢停留,转过身爬着,翻滚进另一侧的玉米田,手脚并用,然后再爬上田埂,就当他以为自己离他们越远越好的时候,忽然撞见一物,心头一颤。
一双枯槁的双脚拦住去路,男孩顺着脚踝向上看去,一柄上弦的弩枪正对准自己的眉心,箭头正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别动歪脑筋……年轻……只是个小孩吗?”老头看清男孩的脸。
“我说什么来着?站得高,看得远,小贼。”老妇依旧跟在后面,手持草叉。原来他们的回去只是一个幌子。
“你不是这的孩子吧,你是从哪来的?”老头问道。
双重恐惧的挤压,男孩撑在地上的手抖起来,话也结结巴巴,“……不……不是我……你认错了……那里……那里有两个人……”男孩指向教堂残垣的方向。
“噢?还有同伙吗?也把他们叫出来,喂……”老农正说时,玉米田里响起急促的响动,玉米叶刷刷地响动,那两个黑衣人正在迅速逼近,然而就当声音近在咫尺时,却没了动静。
老头伸长脖子,打量着漆黑的玉米地,扯着嗓子喊道:“别激动,出来!我手里可是有……”
话未说完,有一种像撕破布料的声响发出,伴随着黑夜中转瞬即逝的亮光。
老农张大了嘴,睁大了眼睛,声音卡在嗓子里,在男孩和老妇的注视下,无声地栽进侧旁的玉米地。
他的额角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射入之深,直到那具身躯倒下,血才汩汩地流出来。
随后又有一声清脆的声响,那是老妇手中的草叉被吓得掉在地上。她吓呆了,喉咙被眼前恐怖的一幕给掐住,小舌颤抖着却发不出声,一屁股栽倒在地。
男孩只觉得脸上有什么液体,还未伸手去摸,两个男人从茂密的玉米田里跳了出来。
“噢!果然!”率先跳出来的人笑道,手里端着一把悬挂着油灯的弩,“老家伙,本身不关你们的事。喂!去把那弩枪捡来!”
另一同伴跳下田埂。
“怎么样?是不是死透了?”上面的人端着弩枪瞄准男孩,又指向老妇。
回收弩枪的男人注视着老头额角的那根箭,说道:“还挺准。”
随后,他弯下腰,一只脚踩住老农的头,把箭柄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然而他发现拔出的箭没有箭头,他愤怒地深吸一口气,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逼人的劈柴斧,提起裤子,朝着尸体的头不断砍着。
“你在干什么?”他的同伴等的有些不耐烦。
“你以为这些箭头是谁做的啊?”男人停下斧头,眼前的头颅已经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然后他在鲜血淋漓的组织中翻找出箭头。“呼,见鬼,下次再这样你就自己来!”
“好了,快上来。那么,首先感谢你帮我们找回货物。自我介绍一下,我们就是亡命之徒。虽然我们无冤无仇,但是我们做事谨慎,所以不好意思。”黑衣人弩枪下摇晃的油灯将老妇脸上的恐惧照得非常明晰。
“给我等着……”他的同伴从田埂下爬上来,叫住他。
“又干什么?你该不会对这种老太婆感兴趣吧?”
他沉默不语,抖了抖皮衣上的土,朝地上吐了口吐沫,走上前,推开他,抢过弩枪。
他的同伴又气又笑,摊摊手,将处决的机会让给了他。
老妇望着这两个人,眼神空洞,睁得硕大,嗓子发着呜呜的声音。
弩枪下昏暗不定的煤油灯,让整个玉米田和四个人的影子摇摆不定。
黑衣人再没有浪费时间,一箭便射入老妇的脖颈,她的身子折了过去,就像吹灭一支烛火,浑浊的眼珠朝着夜空,很快便散了光。
“结束了?”同伴喝倒彩。
“闭嘴,真没意思。”黑衣人将弩枪扔还给他。
“和打野鸭不一样吧?”两个黑衣人一边可怕地谈论着,一边靠近男孩,看来他们很熟悉这种场面。
此时此刻,男孩只感觉舌头拽着嗓子,连尖叫都发不出,双腿间变得微热。
两个黑衣人打量着男孩,发出冷漠的感慨,“真不值啊,费了好大劲,连觉都没睡,就只得到这样的货色。”
“茶色头发,皮肤不错,脸也看得过去,会有贵族老爷愿意付钱的。把东西给我。”黑衣人招招手。
同伴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吊坠随手扔给他,这一举动令他火冒三丈。“蠢货!手递手!我不是第一次告诉你了!你是想在荒野里喂狼吗?”
他的同伴扭过头,不愿理他,走向一旁。
黑衣人将吊坠在男孩眼前一晃,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男孩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头晕目眩,脆弱无比的意识便沉入深海,昏睡过去。
“爷爷?奶奶?”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呼喊,是一个女孩的声音,两个黑衣人眼睛大睁,像发光一样,相互一视,赶了上去。
……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才在剧烈的颠簸中醒来,他感到头疼非常,似乎仍没清醒,屁股和脚底发烫,四周笼罩着一股浓烈的恶臭,从狭小缝隙中射入的阳光,让里面勉强有些视野。
“……我在哪……好晕……好难闻……”男孩听见黑暗中有声音在啜泣,而且不是一个,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就被关在那辆漆黑马车的铁箱里。
意识到自己处境的他立即大喊大叫起来,一阵骇人的犬吠从头顶传来,在男孩头顶上还有一个隔笼,数条猎狗在里面躁动不安。
“喂,别出声!你会把他们招来,除非你不想要自己的舌头。”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也是小孩的声音。
“谁在那?!”男孩害怕地往后挪,然而狭小的空间无处可去。
“我们现在处在没有一个人的荒野,你喊破喉咙也没用。”黑暗中的声音沮丧的说道。
“是啊,认命吧,祈祷自己被一个好人买走,那就是最好的结果。”又有别的声音发声。
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男孩看见铁箱中有好多双明晃晃的眼睛。
“我们要被带到哪里去?”男孩颤抖地问道。
“我哪知道……各种各样的地方。”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我什么也没做。”
“当然是为了那我们换钱。”
“怎么换?”
“卖掉就换啦。”
“……那……之后会怎样……”男孩追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问题好多呀,知道的人都从这里出去了……”
男孩不敢相信以后的事,只感到无尽的恐惧,“你……你们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很久了,不过你不想着逃就没事,那个有脑子的叫康丹(condon),是哥哥。他弟弟叫冉士(rasi),杀人不眨眼,已经有很多人死在他的手上了。”
这时,驾车的两个黑衣人开始欢快地唱起歌,牢笼内窃窃私语的孩子们一下鸦雀无声,只剩下狗吠和马车车轮吱扭地响着。
……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两天,马车会途经一些小镇,在灯红酒绿的楼下停泊,牢笼被打开,门前围观着各式各样的人,无数双眼睛冰冷,蔑视地打量着,像是在打量一些死物。
所有孩子都不敢出声,缩在角落,任凭他们议论着。
“那个咋样?”
“喂!这个男孩啥价?”
“没眼光,瞧这个!看这个胸膛,以后一定壮如牛。”
这时一个浓妆艳抹,面脸皱纹的老女人浮夸地挥着扇子挤到最前面,她的到来让围观的人散开,老女人眼神眯成一条缝,厌恶地说道:“真难闻。冉士,你哥哥康丹呢?叫他来和我说。”
这时,叫康丹的黑衣人也恰合时机地出现了,高兴地搓着双手,“正想着怎么没看见老板娘!我给您留了最好的!看看这张精致的小脸!我敢保证她以后会长成一个美女,成为老板娘最大的摇钱树。绝对不让你吃亏!只收你三金币!”
男孩看了看这个女孩,这个女孩几天中一直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哭泣。此刻她双眼低垂,带着泪痕,不再哭泣,似乎已然认清自己的命运。
老鸨一把捏开女孩的嘴,打量她的牙齿,“太小了,我要立刻能工作的,你知不知道把她养大要多少钱?”
叫冉士的黑衣人不满地吐了口唾沫。
康丹赞同地点点头,“一分钱一分货,老板娘。我们是老伙伴了,既然这次没看上,那下次!下次我们保证带一个满意的过来!”
康丹一边说一边栓上牢门,又扣上一把重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