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说出那句比喻后,楼兰使者的用心,可谓是昭然若揭。
楼兰使者话音刚落,院落内的他国使者,脸色都如走马灯般变幻起来。
震惊,畏惧,忐忑,犹疑,种种代表不安的情绪,在各位使者的脸上不断流转着。
这样复杂的情绪,于数百年前的汉室使者脸上亦曾出现过。
而当下的西域诸使者,与当年的汉室使者还有着一点相同。
那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脸上种种复杂的情绪都渐渐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两种神色——狠辣与决绝。
当年汉室使者被逼入绝境没得选,当下他们难道就有的选吗?
夺人利益,如同杀人父母,为了不让这种痛彻心扉的遗憾落在自己的身上,西域诸使者皆明白,他们当下能做的,必须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效班超故事!
唯有让东吴使者死在大汉的四方馆内,才能让东吴与大汉重新联盟的事化为乌有,亦才能间接的保住他们的荣华富贵。
当心中的想法只剩下这一个时,西域诸使者纷纷将目光看向坐在上首的车师国王。
现在他们决心已下,需要的就是具体的行动步骤了。
而他们也相信,今日车师国王能将他们召集来,定然是早有预谋。
望着诸位西域使者脸上的狠辣与决绝的神色,车师国王激动的快要笑出声来。
但出色的控制力,让他并未过早的宣泄出内心的喜意。
大事尚未成功,他还需要努力。
在诸位西域使者的目光注视下,车师国王先是说道:
“诸位无须担心,我早已经打探过,东吴与大汉先帝之间多有嫌隙。
今番我等举事,便可以此为由头。
感于东吴曾数次背叛大汉先帝,从而愤而斩杀东吴无耻使者,于大义上,我等亦是说的通的。”
车师国王为在座的诸位西域使者,吃下了一个定心丸。
而这个定心丸是有效果的。
毕竟哪怕他们能顺利斩杀东吴使者,后面大汉朝廷也一定会就此事问罪于他们。
而那时他们若能以此“大义”理由陈述,加上东吴使者已死的事实,想来大汉朝廷也会对他们网开一面。
给诸位西域使者喂完定心丸后,车师国王便接着说道:
“据我所知,这次东吴使者前来长安,并未携带多少随从。
而我等在合力下,约能召集百来壮士。
今日时日过晚,加上召集壮士也需要时间,我的想法是,今日诸位使者先回去召集壮士,于明日白间陆续汇聚到我的院落中。
待天黑之际,我等再率百余壮士袭杀向东吴使者居住的地方。
这样一来,出其不意下,东吴使者定然殒命也。”
说着说着,车师国王便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地图上有个用红笔着重标注出的地方,那正是张温与周鲂二人在四方馆内的住所。
诸位西域使者围上前,看着车师国王手中的地图,心中不禁感叹,这人准备真是充分呀!
但正因为有着地图的映照,故而诸位西域使者对车师国王的安排,并未有所异议。
“一切皆听车师大王安排!”
听到这句话的车师国王,心中快乐开花了。
而为了明日行动的一切顺利,车师国王不久后就让西域使者先各自回去准备。
待诸位西域使者,陆续离开了院落中后,车师国王才难以按捺住内心中的喜悦。
车师国王兴奋地,不断在院落内的空地上来回走动着。
若明日举事能够成功,他不仅能保证自身的利益不受侵害,他还能借助这次“领导者”的身份,在西域诸国间大大的涨一波威望。
有着这一波威望在,哪怕将来西域有着大汉派遣的都护在,可都护一向不轻易插手西域的内政事宜,那到那时在西域诸国中执牛耳者,难道就不能是车师国吗?
想着想着,车师国王不禁以拳击掌为自己打气。
明日之事,一定要成功!
就在车师国王沉浸在美妙幻想中的时候,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院落外的一处阴暗处,正有着一道人影,在若隐若现着。
四方馆是属于大汉的,不是他西域诸国的私产!
...
长安城,大司马府内。
糜旸正坐在一处软塌旁,满目担忧地看着躺在软塌上的糜澄。
糜旸见糜澄脸上不断有虚汗冒出,他当即就抽出一张软帕,细心地为糜澄擦拭起脸上的汗珠来。
侍立在一旁的丁封,见到糜旸担忧心疼的样子,不由得开口劝慰道:
“大司马无须太过担心,御医刚刚为长公子把过脉,说是长公子的病情已有平复之兆。
想来过几日就能痊愈。”
听到丁封的劝慰后,糜旸却并非如丁封所愿般放下心来,反而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丁封能知道的事,糜旸又岂会不知道呢?
可为人父者,疼爱关怀子女之心,又岂会是御医几句话就能改变的呢?
只要糜澄一日未痊愈,糜旸的这颗心就会一直悬着。
毕竟当世的医疗条件,远不如后世发达,毕竟糜澄他还只是个孩子,抵抗力有限。
在为糜澄擦拭完脸上的汗珠后,似是想起什么的糜旸开口问道:
“夫人身体如何了?”
见糜旸问起关嫣,丁封顿时答道:
“夫人对长公子的情况关心备至,几乎是每过一刻便遣人来询问情况。”
得知关嫣的表现后,糜旸又叹了一口气。
母爱与父爱是一样伟大的,并且在有些时候,母爱与父爱相比,表现得更为热烈。
本来以关嫣对糜澄的疼爱程度,她是会如糜旸一般,日夜守护在糜澄身旁的——之前一段时间,关嫣正是如此。
可就在前几日,身心劳累的关嫣突然晕厥,在御医的把脉下才得知,关嫣已然有了身孕。
这样一来,糜旸可不敢继续让关嫣日夜守护在糜澄身旁了。
在糜旸的情理攻势下,最后关嫣才勉为其难的暂且回到寝室中养胎。
可现在看来,哪怕关嫣身在寝室中,一颗心却还是在糜澄身上。
见糜旸连续叹了两次气,丁封为了不让糜旸太过忧心,又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杨氏,方才亦亲自来到门外,想着要入内亲自照料长公子。
只是大司马曾有命,除非是蒋侍郎到来,否则任何人都不得打搅,加上那时大司马正在小憩,于是臣便让杨氏先行回去了。”
果然在听到丁封禀报的这件事后,糜旸轻咦了一声。
丁封口中的杨氏,指的正是杨嚣的妹妹。
去年糜旸与杨彪之间曾有一个约定,那便是两家互为姻亲之好。
在平定关中后,糜旸为了不想失信于弘农杨氏,便派人将杨嚣的妹妹迎到府内纳为侍妾。
而尽管杨嚣的妹妹出身名门,但自知自己为妾室的她,自入府后就一直守礼的很,这让糜旸对她还是颇有好感的。
重要的是,在糜旸的宠幸下,杨氏目前亦是怀有身孕的。
没想到有孕在身的她,竟然还想着亲自照料糜澄。
感于杨氏的这副用心,糜旸对着丁封说道:
“近来陛下遣使者送来了不少安胎药,你去挑选一些,送到她的房内吧。”
说完这句话后,糜旸便重新将目光放在榻上的糜澄身上。
或许糜旸会对杨氏的知书达理对她有好感,可在当世嫡庶之分宛若天堑,能获得一些原本属于关嫣的御赐安胎药,已经是糜旸对杨氏的一种恩德了。
得到糜旸吩咐的丁封,对着糜旸一拜后就朝外走去。
而丁封刚刚走出房门外,便看到一脸急象的蒋济正朝着这处走来。
不一会儿,焦急的蒋济就走到了丁封的身前:
“丁校尉,吾有要事求见大司马。”
蒋济的话语,让丁封想都没有想,就连忙带着蒋济又折返回到了糜旸的身前。
当蒋济见到坐在软塌上的糜旸后,他登时就开口拜道:
“大司马......”
从蒋济的脸色来看,他当是有要事禀报的。
只是还未等蒋济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已经猜出蒋济是为何而来的糜旸,就伸手堵住了蒋济的话语。
“吾儿需要静养。”
说完这句话后,糜旸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榻上的糜澄,随后便带着蒋济与丁封朝着议事厅走去。
在往议事厅行走的同时,糜旸对着丁封言道:
“派人召刘封来。”
...
待糜旸带着丁封与蒋济来到议事厅后,刚刚入座的蒋济就迫不及待地对着糜旸说道:
“果然不出大司马所料,西域诸使要有所行动了!”
说完这句话后,蒋济就将他打探到的所有消息,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糜旸。
司闻曹作为糜旸倚重的情报组织,早就已经渗透进长安的方方面面。
而作为多国势力杂居的四方馆,糜旸又怎可能不在其中布置许多的司闻曹探子呢?
甚至在司闻曹的一些令人难以抗拒的许诺下,许多西域使者身边的本国人,都早已甘心愿意为糜旸效力。
毕竟在西域诸国中,可没有什么宗法意识与国家大义。
可笑的是,西域诸使好似并不知道这一点。
而糜旸在得知西域诸使“密会”的大部分内容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诧异,反而是轻笑。
“效班君故事?”
众所周知,在建安二十四年时,亦有一位年轻人曾发出了这般的宏愿。
“班君自有我效之!彼等异国之人,何德何能能效班君乎!”
感觉到自己及班超都被碰瓷了的糜旸,心中对西域诸使的感官一下子就不好了。
他们要效的应该是那些被汉族同化的朝鲜、闽越、南越先辈才是!
察觉到糜旸不喜的蒋济,连忙继续说道:
“大司马所言甚是,臣亦一时想不通,他们究竟是有何胆量,敢如此行事的。”
难道是之前他们做的安排,起到的效果太好,才让西域诸使有了这般勇气吗?
身为糜旸的近臣,蒋济可是清楚的知道,在得知东吴使者来访的那一刻起,糜旸就在暗中做了多少布置。
很多人都以为,糜旸向刘禅请求负责迎接东吴使者一事,是单单想为大汉出一口气,可事实并非如此。
在一开始,糜旸的目光就不止局限于东吴使者上。
为了完成心中的构想,糜旸察觉到车师国王有喜欢打探消息的爱好后,便暗中派人与他接触,将一些无伤大雅却又确切的情报,售卖于他。
或许车师国王一开始会对这个消息渠道有所怀疑,可在一系列的验证下,发现那些情报都是千真万确后,车师国王还会对这个情报来源有所疑心吗?
而就在车师国王对这个消息渠道信任不已之时,糜旸在众多真情报中,不动声色地放出一个假情报,车师国王更是不可能发现的了。
那个假情报倒也不是其他,就是车师国王认为的,东吴使者此番出使,乃是为求和一事。
可事实上,东吴使者此番出使,为的根本不是这个。
为了不断加深这个假情报的真实性,也为了泄一泄对东吴的愤恨,糜旸授意柳隐在迎接张温与周鲂时,对他们二人进行羞辱。
糜旸还派出一些人,将他们二人灰头土脸的事,编成童谣在长安的大街小巷内传播。
由于西域使团中有不少人暗中向糜旸投效,这让糜旸对西域诸国使者的需求和命脉所在,有着清晰的了解。
糜旸知道,一旦让车师国王误会了东吴使者的来意,那么他一定会将这个“天大消息”告知给诸位西域使者。
而当这个消息传开后,为了保障自身的利益,西域诸使者便会感到慌张。
慌张的情况下,是最容易犯错的时候。
甚至糜旸为了保证自己的谋划能够成功,他还直接祭出了一个杀招:
他暗中授意刘封上表,奏请废西域都护!
若没有糜旸的授意,深知自己为诸葛亮不喜的刘封,又怎么会突然有这个建议呢?
从蒋济禀报的事情来看,很明显糜旸的谋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诸位西域使者为了保障自身利益,终于开始行动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皆如此。
不过糜旸事先的确没想到,西域诸使者最后竟会想出“效班君故事”这一二百五的应对办法。
可想一想历史上西域诸国做的事,糜旸也就不奇怪了。
说实话,出昏招历来是西域诸国的传统,不然的话,傅介子、班超等人又是怎么出名的?
想到这,糜旸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不管怎么说,他的目的也只差一步就能达到了。
“袭杀宗主国的贵客,在宗主国的都城掀起刀兵。
单单这两个举动,足以定他们一个勾结北魏,谋逆篡权之罪了!
有此罪名在,我大汉天兵荡平西域,天下人,乃至于后世人,又何人可说一句出师无名!”
站在糜旸身后的丁封,耳中听着糜旸凌厉的话语,不禁将身前的男人看做了一头将要噬人的猛虎。
可丁封又想起了方才糜旸照料糜澄时,那一副慈爱的宛若白鹿的模样。
这两种有着剧烈反差的形象,给丁封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感。
休养生息的国策之下,他的大司马却还是一点没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