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夏侯廉的兴奋,掌军多年的田豫,却依然保留着几分理智。
“为今要务,首要的是将后方的军情,快速送到大司马的手中。”
在夏侯廉兴奋不已的时候,田豫的这句话,无疑如一盆冷水般,浇在了夏侯廉的头上。
夏侯廉十分不解。
“为何?”
于新野城外的一座高山上,夏侯廉手指着远处下方的新野城,对着田豫说道:
“那是新野城!
是邓贼的命脉所在,更是数万贼军的后路。
今新野无备,正是我军奇袭新野的大好机会。
要是我军能一举夺下新野城,贼军必溃。
到那时荆北之地,如探囊取物般轻易可得。
将军难道看不出这一点吗?”
夏侯廉不解的同时,语气中已然带上了几分质疑。
夏侯廉不认为田豫不知道他所说的道理。
毕竟他们会艰辛跋涉来到汉军后方,正是田豫向曹休献出的妙计。
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夏侯廉才不由得对田豫产生疑心起来。
或者说因田豫的过往,让曹氏宗亲对田豫的疑心,从未消散过。
夏侯廉语气中的质疑,田豫自是听得出来。
但他却有自己的道理。
“吾先前向大司马献计,本意是想截断贼军粮道,扰乱贼军后方。
而要想使吾计大获成功,大司马的正面配合必不可少。
我军虽能跋涉至贼军后方,但说到底我军是一支孤军,而荆北之地又大多在贼军控制中。
若一时不慎,孤军为重兵所围,届时吾身死是小,耽误了大司马的大事该怎么办?”
田豫说出了他心中的担忧。
田豫是不怕冒险的人,否则他就不会像曹休建议,亲自领兵绕后至汉军背后。
但哪怕他现在已经成功率军来到新野城外,但己方为孤军的事实,并未发生改变。
田豫当初想率军绕后,为的是与曹休前后呼应,主打侧应。
他绝不是想着单靠己方这一支孤军,就能将邓艾的数万汉军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中。
因为田豫是知道己方这支孤军,有着一个致命的弱点的。
那就是他与曹休之间的联络,没办法及时顺畅。
当世没有网络通讯,基本上两方的交流大部分情况下都得靠人力。
而涅阳周边地势险要,又会在无形中进一步,加大了田豫与曹休之间联络的困难。
这意味着当下曹休根本就不知道,田豫已成功率军来到新野城外。
在这种情况下,万一田豫冒险用兵,夹在田豫与曹休的邓艾,将会先曹休一步得到消息。
或许这样的信息时间差,只会是数日。
但己方可是孤军,在没有正面大军的策应下,数日的时间足够让己方面临危难。
田豫在解释完后,见夏侯廉的脸色不太好,他又接着说道:
“我军是奇兵,奇兵最重要的是机动性。
只要我军在城外袭扰贼军粮道,就算邓艾先大司马一步得知我军到来的消息,我军亦可借助地势左右腾挪,令邓艾短时间内无所适从。
而一旦我军将消息送到大司马手中,趁贼军军心动乱之际,大司马发动猛攻,邓艾终归是要败退的。
到那时新野城,迟早会是我军的囊中之物,何必急在一时呢?”
田豫将方略说的很清楚了,他以为夏侯廉这下总能接受他的看法了。
可没想到的是,夏侯廉却阴恻恻的反问道:
“博望之变时,张郃为何不如将军这般行事呢?”
夏侯廉举出了一个前不久发生的例子。
虽说那个例子是魏军的一个惨痛经历,但在夏侯廉看来,张郃奇袭博望的战例,与自己当下的情况很相似。
既然相似,为何不学习?
田豫没想到夏侯廉会突然提出这个疑问,而在快速回过神来后,田豫差点就要骂出口了。
张郃奇袭博望时,看似与己方当下面临的局面很类似,但实际上完全不同。
那时曹休因忌惮糜旸,将兵力都放在宛城内。
而许昌的魏军以守城为主,夏侯尚怎可能弃许昌安危不顾贸然率兵出城?
张郃那时看似腹背受敌,可只要他一击不成迅速撤退,是不会有大的风险的。
己方呢?
己方要想撤退,得从涅阳原路返回,涅阳那段路程有多难行,田豫是刚刚体验的。
在涅阳那险恶的地形下,己方根本做不到迅速撤退一事。
夏侯廉是以为邓艾是木头吗?
况且那时糜旸派张郃奇袭博望,为的就是拿下博望,张郃只能孤注一掷。
但己方现在明明有更稳妥的办法,根本就没必要学张郃孤注一掷。
田豫被夏侯廉“纸上谈兵”的想法,真的气的不轻。
田豫本欲再开口指出夏侯廉想法中的谬误,但还未等田豫开口,夏侯廉便带着危险的笑意,朝着田豫问出了一句诛心的话:
“将军难道是在顾念当年刘备对你的恩情,想着要对贼军网开一面吗?”
夏侯廉的这句问话,直接将田豫堵的脸色涨红。
看到田豫气愤的模样后,夏侯廉以为他说中了田豫的心事,手已然按在了腰间的刀刃上。
夏侯廉不是曹叡,曹叡愿意对田豫许下诺言,夏侯廉可不愿。
自夏侯廉从军以来,他听到的有关于田豫的话题,大多与他“思慕刘备”有关。
而夏侯惇在世时,也曾跟夏侯廉说过曹操对田豫、袁涣等人的怀疑。
在这样的环境下,夏侯廉能对田豫有多少信任?
当然不止夏侯廉对田豫心中有怀疑,就是表面上对田豫器重的曹休也是如此。
否则曹休又为何特地安排夏侯廉,担任田豫的副将?
心中既然对田豫有着怀疑,那么田豫说的再有道理,他的话进入夏侯廉耳中后,也会大打折扣。
更何况夏侯廉当下心中,早就被“立功心切”这四个字填满。
或许如田豫说的那般,他们袭扰就可以,但区区袭扰之功,如何比的上夺下新野?
长安之战后,夏侯楙下落不明,夏侯惇这一脉遭受重创。
身为夏侯惇的弟弟,夏侯廉是不可能坐视夏侯惇这一脉,在大魏的政坛中落寞的。
要想重塑自己这一脉的辉煌,唯有立下大功!
田豫眼尖的发现了夏侯廉按刀的动作。
他同时亦意识到,周围的魏军好似隐隐有将他包围起来的趋势。
不受曹氏信任的田豫,是没有什么本部兵马的。
这次他所率领的数千魏军,基本上是跟随夏侯廉多年的。
在这数千魏军的眼中,田豫只是他们名义上的主将而已。
意识到局势会对自己不利后,田豫无奈的闭上了眼睛。
“一切就按夏侯将军说的做吧。”
随着一声叹息,田豫吐出了这句话。
而这句话,让夏侯廉握住刀把的手放松了起来。
田豫态度的软化,让夏侯廉对田豫的恶意陡然少了许多。
“田将军放心,待吾拿下新野城后,不会少了你的功劳的。”
在夏侯廉看来,他此番能有惊无险来到新野城外,田豫的确居功至伟。
而田豫“同意”之后,夏侯廉很快就安排起接下来的作战任务。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边的日光正慢慢西移。
当黄昏晕染了新野的上空时,夏侯廉带着数千魏军,从城外的山林中突然冲出,朝着新野城的方向嗷嗷冲去。
从军多年的夏侯廉,是懂军事常识的。
当世县城都有宵禁的习惯。
而黄昏时,则是每座县城关闭城门的时间。
往往到了那时,想出城与想进城的人,都会担心被阻挡而在城门口引发慌乱。
这正是魏军对新野发动袭击的最佳时机。
在夏侯廉率军朝着新野城冲去的时候,他见到本就急切的新野百姓,在见到有敌人突然出现后,显得更加的茫然无措。
众多百姓的茫然无措,将新野城门的防卫,瞬间搅了个七零八落。
在这种情况下,一向自诩爱兵如子的汉军,想及时关闭城门,无疑是一个妄想。
而更让夏侯廉感到欢喜的是,新野的守城汉军好似意识到城门失守是难以避免的了。
他们在魏军还未接近时,就都丢弃了手中兵刃四散逃走。
守城兵士一逃,城门处的百姓就更不必说了。
当夏侯廉带领着数千魏军越过吊桥时,他的身前只剩下了空荡荡的大门。
想到自己扬名立万的机会就在眼前,夏侯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几乎是没有过多犹豫,身先士卒的夏侯廉就率兵猛冲进入了新野城的城门内。
新野城内作为义阳郡的治所,他的城防曾在李严的主持下扩增过。
在李严的扩增下,新野城具有了瓮城。
这一点夏侯廉,曾在以往的探查的情报中看到过。
可在夏侯廉看来,守城士卒都四散奔逃了,那么再高的瓮城又有什么用呢?
进入新野外城的夏侯廉,呼吸急促的朝着身前数十步外的瓮城城门奔去。
因情势太过紧急,让夏侯廉眼中的瓮城城门这一刻尚未关闭。
但让夏侯廉想不到的是,就在自己距离瓮城城门只有几步之遥时,他的眼中竟涌现了大量的汉军。
那大批汉军就如守株待兔的猎人一般,这时再也难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一队又一队的出现驻防在夏侯廉的身前。
大批汉军的驻防,无疑堵死了夏侯廉继续前进的可能。
而在夏侯廉还未从震惊中清醒的时候,四周的瓮城城墙上,亦顷刻间出现了许多汉军弓箭手。
张郃望着下方,因情势骤变而变得慌乱的魏军,他的眼中不带丝毫感情。
“放!”
随着张郃清冷的声音发出,上千支箭矢宛若天降流星一般,降落进密集的魏军人群中。
因无处躲闪,加上没有盾牌守护,这上千支箭矢给数千魏军造成了大量的杀伤。
而当许多魏军惨叫着栽倒在地后,幸存的魏军瞬间爆发了骚乱。
原本跟着夏侯廉往前冲的他们,纷纷挣扎着朝后方的城门逃去。
看着下方拥挤成一团,急着要逃命的大量魏军,张郃的心中不由得浮现了一个疑问:
“既能率军越艰难而至新野城外,怎会这么容易就中计呢?”
“还有许多诱敌的举措,尚未用呢。”
当控制住魏军后,张郃心中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张郃看着眼前被五花大绑的两人,他先将目光注视在田豫的身上。
张郃是认识田豫的。
“之前我还好奇,是何人能不避艰难,胆敢率军来到新野城外。
见到国让后,我心中就再也不感到疑惑了。”
面对张郃的夸赞,田豫脸色铁青,不想回应他。
田豫只是将目光,死死盯在一旁的夏侯廉身上。
若是夏侯廉能听他的话,自己又岂会失手被擒?
而原本对魏军来说有所好转的局面,也都被他身旁的这人给毁了!
见田豫不想回应自己,张郃也识趣的将目光转移到夏侯廉身上。
“夏侯惇生前屡战屡败,你还真是有乃兄之风。”
张郃这话一出,顿时将夏侯廉气了个半死。
“伱可杀我,不可辱我!”
说着夏侯廉就激动的要挣开束缚,可在受了身后的汉军几拳后,他又变得老实了起来。
在重新控制住夏侯廉后,张郃走到夏侯廉的身前,直接从他的怀中找出了他的印信。
一旁的田豫,在见到张郃的举动后,他刹那间也变得激动起来。
“张儁义,你妄想,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机智的田豫,一下子就猜出了张郃的用意。
先前田豫就因他与曹休之间,消息沟通不畅而不肯冒险。
而他能想到的,张郃定然也能想到。
在没有人脸验证的当世,有时候诈骗是很容易的。
在取到夏侯廉的印信后,张郃让人先将夏侯廉带了下去。
等到身前只剩下田豫一人后,张郃充满蛊惑的话语飘到了田豫的耳中:
“国让,我方才已经从降卒口中得知,为何今日你会有此败。
我真是替你不值。
你之才干与曹仁、曹纯之辈相比,犹如皓月对烛火。
可世人皆知曹仁、曹纯是名将,又有几人知你?
人活一世,却无人知,这绝对不是你想要的。
而一年的不公尚可以忍,数十年的不公,又该如何忍?
你一心为逆魏谋划,却险些落得横死的下场,若这还不能让你醒悟的话,那我真是错看你了。”
张郃的语气充满了惋惜。
而这些惋惜的话语,让田豫变得躁动起来。
无耻的张郃,你咋每句话,都朝自己的心窝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