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鲂的回答,让吕岱眼中的期望之光渐渐消散。
吕岱不会怀疑周鲂骗他,另外周鲂的回答,亦符合孙权素来的性格。
可在之前,吕岱难免会抱有一丝期望——期望孙权能够多有宽容之心。
目光紧紧盯着身前的周鲂,吕岱脸带忧色,他知道眼下能帮他的或许只有周鲂。
“子鱼。”
吕岱先是换了一个亲近的称呼。
“柴桑乃我军后路,攸关岱之性命,岱又岂能坐视柴桑丢失?”
从周鲂刚才的话语中,吕岱以为周鲂在怀疑他的忠心。
为了不让周鲂进一步误会,吕岱直接跟周鲂说出了他必救柴桑的另一个原因。
你可以怀疑我对陛下的忠心,但你总不可能怀疑,我会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吧。
在说完这番缘由后,吕岱看向周鲂,希望能从周鲂脸上看出认同的神色。
可周鲂却一直在沉思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子鱼在思虑什么?”
吕岱不解地问道。
吕岱的话,将周鲂从沉思中惊醒。
周鲂深深看了吕岱一眼,他缓缓答道:
“我在想永安城内的韩综。”
刚听周鲂说完,吕岱还有些不解。
周鲂怎么会突然提到韩综。
可稍稍一转念,吕岱就不由得沉郁填胸。
好家伙,周鲂这是话中有话,他是在暗示自己可能抱着与韩综一样的想法。
的确没人会怀疑吕岱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然以当下的局势,爱惜自己的性命,就一定要救援柴桑吗?
若能学韩综.
莫说性命保得住,恐下半生的荣华富贵也有了保障。
周鲂的话让吕岱气急的同时又无可奈何。
吕岱不敢再继续解释了,生怕越描越黑。
见到吕岱急切又憋闷的神态后,周鲂眼睛一转,叹了一口气说道:
“吕公,你我两家有姻亲,我怎么会不信任伱的忠心呢?”
周鲂的妻子张氏,与吕据的妻子是同族。
“可我身为使臣,方才在众将面前,我不能讲私情。”
周鲂的这句话,让吕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接着吕岱又听周鲂继续说道:
“而吕公你想想看,我在永安城外都会有所误会,更何况陛下远在建邺城内?
近年来,陛下越来越雄猜,有多少大臣因受陛下猜忌而被贬斥?
这些事都是你我亲见的。
你在意的不应该是我怎么想,而是陛下会怎么想!”
在私下时,周鲂不像刚才在众将面前那般凌厉。
而周鲂的话,让吕岱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周鲂说的,正是他担心的。
“岱之所以一直迟迟不发兵,是在担心糜旸尚有后手。
况为防被围点打援,纵使岱要出兵,亦宜缓不宜急。
至少要与子衡的援兵同时到达,方是万全之策。”
见哪怕自己未曾告诫,吕岱都能想到“宜缓不宜急”这一点,周鲂脸上露出笑意的同时,内心中却忌惮不已。
你不急,我哪来的富贵?
挡人富贵,如杀人父母呀!
“吕公!
你素来知兵,你的顾虑不能说不对。
可你知兵,陛下知否?”
周鲂问出了一句,答案众所周知的问题。
“在陛下眼中,他要的很简单,他要柴桑无忧,他要看到有忠诚良将勤王。
至于其他的事,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中。
若是建邺城中尚有良将在,他们可能还会劝导于陛下。
可大吴良将,当下有哪几位在建邺城中?
以往要是张公”
提起张昭,周鲂下意识地叹息连连。
张昭在朝的时候,身为淮泗官员魁首的他,的确是吕岱在朝中的支持。
只是如今在吕岱的记忆中,张昭与孙权还处于决裂的状态。
周鲂提起张昭就叹息还有着另一层用意。
正所谓兔死狐悲。
你的政治领袖张昭因得罪孙权,都直接被孙权封死在府内。
要是你再违逆了孙权的意思,你的下场难道会比张昭好吗?
周鲂的言语暗示是有用的。
在联想起张昭的下场后,吕岱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
冬天的江风虽冷,却比不上孙权对老臣的手段更让人心寒。
在周鲂的步步引诱下,吕岱陷入了无边的惶恐之中。
若无前例,周鲂再怎么说,吕岱断然不会有这种感觉。
可吕岱可以参考的前例却太多太多。
在久久的深思后,吕岱似乎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吕岱对着周鲂深深一拜请求道:
“岱想上书一封给陛下,还望子鱼能代为传达。”
吕岱知道眼下能帮他的唯有周鲂,概因周鲂是孙权的使者。
若周鲂未至永安还好说,周鲂已至永安他若私下里给孙权递送奏疏,这无疑是在藐视孙权的权威。
唯有让周鲂替他转呈奏疏,方是合情合理的事。
听到吕岱的请求后,周鲂略一思量便答应了他。
见周鲂肯相助,吕岱不由得大喜。
“子鱼真乃国之干臣也!”
吕岱与周鲂在一旁私下交流了许久。
众将虽都好奇他们在说什么,但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猜测。
待到吕岱带着周鲂回到众将身前后,众将本以为吕岱会下达整军备战的命令。
没想到吕岱却对着众将说道:
“使者远道而来,待使者好好歇息后,再一同商讨进兵方略。”
吕岱的话,引起了东吴众将之间不小的骚乱。
东吴众将本以为,刚才周鲂的言语都那么犀利了,吕岱恐再也不敢有所拖延。
结果
众将不由得将目光看向周鲂,只见周鲂这时脸色阴沉,想来他刚才私下里与吕岱谈的很不愉快。
没有让众将过多注视,周鲂随后就领着亲随朝着吴军大营走去。
看着周鲂离去的背影,许多吴将心中隐约出现了不详的预感。
吕岱为周鲂安排的营帐很宽敞。
临近深夜,周鲂的大帐内依然闪着烛光。
看着周鲂沉思的模样,他的胞弟周益不由得疑惑道:
“兄长今日为何要答应吕岱所请?”
周鲂父母早逝,从小就是他一手将周益拉扯大,两兄弟间感情深厚。
周益是知道周鲂的隐秘的。
周益的疑问,将周鲂从沉思中惊醒。
周鲂看了一眼不解的弟弟,脸上带着一些笑意问道:
“那你觉得为兄该怎么做?”
听到周鲂的询问后,年纪尚轻的周益顿时开口答道:
“兄长既为孙权使者,何不直接请出节杖,强令吕岱出兵?”
周益的话让周鲂笑着摇了摇头。
“你呀,将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虽说孙权口谕一事,孙权因不想外传,而使柴桑军心动荡,故目前只有我一人知道。
可吕岱不是蠢货,若是我直接假传口谕,或者直接以使者权威强令他出兵,正所谓凡事过犹不及,吕岱心中定然生疑。
他一旦生疑,许多事就会超出我的掌控之中。”
“你仔细想想,我今日虽未对吕岱言明陛下口谕,但在其他方面,哪一点又可以落人话柄?
不止不会落人话柄,恐怕现在吕岱还会对我感激不已。
我只有表现的比任何人都忠诚,才能战胜真正的忠臣。”
周鲂的话引起了周益的深思。
只是周益还是不明白,为何周鲂要答应帮吕岱递送奏疏。
“就算兄长想取得吕岱的信任,也不该答应帮他转呈奏疏。
想那吕岱定然会在奏疏中,向孙权言明他的顾虑。
一旦这封奏疏送到孙权手中,兄长未曾向吕岱言明口谕的事不就暴露了吗?”
一想到这,周益脸上满是忧虑之色。
而周鲂在看到周益脸上的忧虑之色后,却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你看过《史记》,你可知道郭开这人?”
“郭开?”
郭开的事迹在《史记》中篇幅不多,正常就算有人看过《史记》,也不会特意去记得他的事迹。
“当年赵国名将廉颇惨遭赵王贬斥,后来赵王后悔想召回廉颇效命。
郭开恐廉颇回国与他争权,便设下了一条妙计。”
说着说着,周鲂想起历史上郭开的做法,感觉受到了不小的启发。
“不让赵王使者见廉颇是下策,让赵王使者成为自己的人,才是上策!”
当周鲂这么说完后,帐外吕据的声音就传入。
听见是吕据亲自到来,周鲂起身出帐外相迎。
看到吕据后,吕据郑重的从怀中掏出一封奏疏交到周鲂的手中。
“家父有言,望子鱼珍重这封奏疏。”
吕据的话让周鲂凛然。
周鲂郑重地将那封奏疏收起,然后对着吕据承诺道:
“世议请放心,吕公今日所请,鲂一定办到!”
见到周鲂郑重其事的样子后,吕据便放心的离去了。
待吕据离开后,周鲂带着那封奏疏回到了帐内。
坐下后周鲂在周益惊诧的目光中,直接将那封蜡封好的奏疏打开仔细看了起来。
等看完奏疏中的内容后,周鲂轻笑出声:
“老将就是老将,想法果然有独到之处。
人人都将目光放在柴桑上,他却能隐约在担忧着永安城外的大量军资。”
周鲂毫不吝啬地对吕岱夸奖了起来。
可等夸奖完吕岱后,周鲂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
几抹冷色挂上了他的脸庞。
“可惜,可惜!”
望着身前的烛火,周鲂将手中的奏疏一端放了上去。
火苗很快在奏疏上跳跃起来。
看着手中渐渐被火焰覆盖的奏疏,周鲂的眼神越发冷厉:
“大司马不允许,东吴有这么老辣的人存在!”
“哈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天气冷了,糜旸有时总是会控制不住地打喷嚏。
难道是有人不时在念叨自己?
还是有人在借着自己的名头在为非作歹?
想到这,糜旸摸了摸下巴处越来越长的胡须,难免有点担心起来。
名头被利用倒无妨,事情不要被办砸就好。
见到身前的糜旸有些失神,董允一直不住的咳嗽着。
可再怎么咳嗽,董允发现糜旸都没回过神来。
实在没办法之下,董允直接低沉地喊了一声道:
“大司马!”
在董允的这声低喝下,糜旸才从思索中惊醒。
“啊,休昭,你继续念,孤听着呢。”
看着手捧诏书的董允站立身前还未离去,糜旸终于回了这么一句。
董允与糜旸相交不浅。
以往刘备每有诏书要给糜旸,都是以董允为使者。
刘禅继位后,很好的延续了这个传统。
而今日董允念的诏书中,本来也没多么重要的内容。
大致可翻译为:
“表兄又立功啦!”
“那朕赏!”
“什么,吴狗竟敢入侵我国疆土。
看朕写诏书骂他!”
当然这封诏书中,刘禅还贴心的为糜旸打了一个补丁。
近来沙摩柯为糜旸立生庙的事传到长安,这引起了长安一些大臣的疑虑。
立庙是帝王专属,臣子怎可染指?
而当一些弹劾的奏折送到刘禅面前后,刘禅很生气。
“蛮族礼仪不与华夏同,有何可奏?”
刘禅把那些弹劾糜旸的大臣骂了一顿,又专门下了一道诏书,为沙摩柯的行为作解释。
今日刘禅的诏书正好送到糜旸这里。
等董允念完诏书后,他便走近几步,对着糜旸轻声问道:
“相国让我问大司马:你欲灭国邪?”
听到董允转述的话后,糜旸笑了出来。
见糜旸不回答,还在那里笑,董允有种想扶额叹息的冲动。
都当大司马的人了,性情怎的还和以前一样。
其实不止诸葛亮想问糜旸这件事,就是包括董允在内的一众朝臣,都很想知道糜旸到底想干嘛。
长安距离荆州甚远,一些消息传递自有先后顺序。
原本从荆州传到长安的军情是,永安守将韩综要举城投降,大司马要派兵接应。
这一点,长安朝野都是能理解的,不能寒了忠臣之心嘛。
而后来曹魏为协助陆逊,派兵攻打义阳郡,这让长安众臣也很淡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军情送到长安后,长安众臣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怎么一时之间,义阳、公安、柴桑三地皆有战事?
这局势变化的也太快了!
从一场局部战争,演变成国运之战,竟不到半年的时间。
就这变化,谁看了不心惊?
饶是诸葛亮也坐不住了。
面对董允的询问,糜旸无辜地说道:
“相国怪错人了。
是曹休,陆逊狼子野心,孤只是“被动”反击。”
糜旸以为他的解释,会让董允接受。
岂不料董允在沉吟一会后说道:
“相国说,若大司马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那就恰恰证明一切都是大司马暗中谋划的。”
董允的话让糜旸语噎。
这天没法聊了。
见糜旸语噎,董允为诸葛亮带上了最后一句话:
“相国让臣转达:长安没钱。
请大司马自行克制点。”
见关系匪浅的人,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糜旸感觉心被伤了。
“孤又没想向长安要钱粮,孤自己想办法!”
就在糜旸伤心的时候,一道急报送到了他的手中。
当看完急报后,糜旸脸上的“伤心”瞬间烟消云散。
“孤的粮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