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九月,上旬。
晨光初照,洒满了山脉与林木。
草地上凝结的霜,在初晓时分尽显皎洁与妩媚,亦短暂且凄凉。
深褐色萧关与林木黄色辉映在峡谷中,依稀露出蔚蓝的天空,浓淡相宜,一起构成暮秋季节最壮观的色彩盛宴。
然而,却没有人有闲情欣赏。
萧关城墙上,关隘背后的军营只有一地的曹军及匈奴与鲜卑儿的尸体。
在痛苦中用各种诡异姿势,告别人世间的尸体。
而在关隘后面,还有沿路倒毙的人与马,断断续续的延续了二三十余里。他们都是逃出关隘的人,但生命的顽强,不过是多了这点距离罢了。
其中,就有衣甲明显不一样的魏将军戴凌。
他死去的模样很安详。
发青的脸庞上没有多少扭曲,衣甲也整齐,应是早就有了“将军百战死”的觉悟,所以很淡然的迎接死亡那一刻。
他身体的周边,尚有四五匹倒毙的战马,以及有不少披着亲卫甲胄的士卒尸体簇拥着。
他们的面孔则是要痛苦得多。
七窍都渗出了血丝,手指缝里全是泥土,用充满不甘的圆睁着的眼睛告别了人世间。
从地上的痕迹上看,这些亲卫是打算用战马驮戴凌的尸体归去。但因为战马也倒毙了,便扛着走;最后有变成拉着尸体手脚并用的往前方爬去,强忍着痛苦想主将给送归故里安葬。
就是很可惜,结局还是徒劳无功。
他们也静止在山道上,永远也无法再欣赏萧关的俊雄与暮秋美景了。
少时,阳光逐渐明媚,温暖着世界。
草尖上的霜融化成水,晶莹剔透,像美人的泪珠在诉说衷肠。
深褐色的萧关城墙在阳光普照下,也开始在得意招摇着历经岁月洗礼而留下的印记。
两侧的瞭望飞檐角楼、高耸竟天高的箭楼、土黄色的矮墙、往外凸起的马墙、坑坑洼洼的垛口、疏密有序的火盆........
在沉默中迎接新的主人。
萧关外走道,于一杆绣着“汉”字军旗的率领下,森严有序的汉军士卒皆用帛裹住口鼻,人人扛着一堆枯枝柴火,缓缓而至。
他们也没有欣赏美景的闲情。
架长梯,攀爬,入关打开城门,过程顺畅无堵。
见惯了生死的士卒们,目睹这片犹如炼狱的景象,没有什么感触,更没有心有戚戚焉。
他们仅是依着讨虏将军的命令,将枯枝干柴悉数堆砌在关隘、军营及粮仓等里里外外,纵火焚之。
随后,退出关隘之余,便发出了一声叹息。
唉,可惜了。
将军有令,不得收集这些辎重及尸体上的甲胄。
此些甲胄及辎重若如收集归去,朝廷赐下的封赏,不知有多丰厚........
大火持续了一日,隔着好远都能闻到尸体被焚的臭味,无数钢铁锻造而成的甲胄及军械都被烧融了不少。且经过一夜的冷却,汉军士卒再度登上关隘,隔着战靴依旧可感觉到余温。
只不过,他们没有多少闲暇感概,便开始了推倒军营仓道,以及伐木、开山取石,如火如荼的重新修筑。
萧关原先朝着陇右方向防御的,如今要改成面向关中方向防御。
坚壁清野,从来都是繁琐的事。
哪怕有原先的城墙作为基础,也要耗费不少时日。
但他们必须要抓紧时间。
因为郑璞担心,逆魏反应过来了,便大军来袭。
如果仅修筑了一半的防御工事,无法抵御的话,便是为他人的嫁衣了。
只不过,显然他是白白担忧了。
魏大司马曹真得魏平报信后,不吃不喝的,将自己关在大帐内一日一夜。
他苦心布局近一年的大局,用十数万甲士争取的机会,以及动用了关中三辅与司隶以及河东郡等地的无数人力物力,被一场大疫毁了。
那种感觉,就犹如一饥渴难耐的旅人,在漫天黄沙中循着河流的方向奋力前往,历经千难万苦才来到河畔,结果发现河流早就干枯了。
此乃天意薄我乎?
独自枯坐在案几前的曹真,听了一日一夜的暴雨声,不由也思及了鬼神之说。
因为将军魏平送来的消息,尚有乌水流域鲜卑乞伏部及匈奴休屠支部的动静,以及安定郡及关中的人心动荡。
早就被尘封入尘埃中的“金刀之谶”,竟再度在士庶间口口相传。
连那些只认金银布帛、唯利是图的胡虏,都在畏惧的声称“攻汉必遭天罚”之说。
城池也好,关隘也罢,失守了还能夺回来。
但人心这种摸不到的东西,受禅代汉的曹魏,需要多久才能扭转回来?
曹真心中隐隐有答案。
也不想有答案。
是故,他心中也有了决断。
兵出萧关、奇袭陇右之谋虽然破灭了,或许萧关也被逆蜀占去了,但围攻汉中郡的各路兵马,依旧士气如虹。
战事的优势,依旧在魏国这边。
亦是说,魏国还有一线扭转乾坤的希望。
汉中郡乃是刘姓汉室的龙兴之地,亦然是逆蜀的命脉。
只要他能攻破汉中郡,不管是“金刀之谶”还是“攻汉必遭天罚”等天命之说,都会被人们选择忘却。
也不敢不忘却!
再度走出军帐的曹真,容颜有些枯槁憔悴,眼眸却绽放着昂扬之志。
庞大的身躯,挺直的脊骨,日积月累的上位者威势,以及爱兵如子的声望,让所有魏国士卒都满目敬爱的肃然以对。哪怕如线条垂下来的暴雨,不断的涌入人们眼睛中,从甲胄领口往肌肤里钻入,也没人动弹一下。
但曹真没有说话。
只是向着扈从招了招手,在沉默中披上了战甲,拔出了腰侧的利刃,步步往两军交战的第一线而去。
让所有的魏军士卒,都自发跟随在身后。
亦让汉魏的攻防战变得更加激烈。
如果说,先前魏国的进攻是将领下令的不计死伤,那么,今日之后魏国的进攻,便是全军皆隐隐有了几分“不胜则死”的决绝。
褒中县。
大雨如注的箕谷口,一杆大纛耸立在高土坡上,离双方士卒都拼死厮杀之地不过五百余步。
天子刘禅恩赐的曲盖下,丞相诸葛亮与骠骑将军李严并肩而立。
峨冠博带的丞相满脸从容,好整以暇的听着军中传令兵卒禀报各地的战事。
而甲胄俱全的李严,虽隐隐有些不耐。
偶尔侧耳听一听战事如何,偶尔挑目往喊杀声如雷的箕谷口。
但最多的动作,却是侧眼去看丞相。
因为他心中有惑。
初,丞相领着虎步军来汉中支援时,他便担忧过逆魏兵出萧关袭陇右。
且以讨虏将军郑璞仅仅五千兵马恐难守御为由,谏言丞相应当加强汉阳郡阿阳县的防备,以免让逆魏有机可乘。
但丞相闻言,却是淡然一笑。
曰:“正方无忧,子瑾可让萧关道无失。”
那时,李严便诧异不已。
虽然他知道郑璞过往的战绩,也承认郑璞有将才。
但仅仅以五千步骑,便可保萧关道不失,他却无法认同。
因为他自认也无法做到。
逆魏军法以严苛著称,士卒战力并不弱于大汉。如若数万步骑出萧关来袭,敌我悬殊之下,又如何能守备呢?
莫非,是丞相别有安排?
他心疑之下,便再度问及,但得到的答复令他哑然。
丞相并没有其他布置,且是宽慰他无需担忧,静候军报即可。
如此答复若不是出自丞相之口,李严必然当场勃然大怒,以“将战事当成儿戏”责斥之。
他知道丞相性情素来谨小慎微,更不会在关乎国运的战事中弄险。
是故,他姑且信之、安之。
而按捺了心中匪夷半月后,他便将养气数十年的从容,都给抛出了九霄云外。
三日前,讨虏将军郑璞遣信使来报,声称萧关被大汉所占据,如今正在督军修筑防御工事中!
区区五千兵马,能扼守萧关道不失便是万幸!
如今却还占了萧关?!
难道逆魏守备萧关的将士,都是泥捏的不成?
对此,李严无法置信。
抑或者说,任何一位知道萧关雄峻的将率,都无法置信。
更令人无法理解的,乃是丞相得报后,并没有欣喜作色,反而在眉目间荡漾起了一缕悲戚及怜悯。
那是萧关啊!
大汉夺下来以后,便可切断逆魏关中与凉州的联系,可肆无忌惮的攻击凉州的萧关啊~~
为何丞相得闻后反而怏怏不乐呢?
李严并不觉得,丞相连萧关对汉魏双方的战略意义都不知道。
是故,心中也愈发疑惑了。
既是对郑璞夺了萧关的震惊,也是对丞相反应的讶然。
只不过,此番他的再度问及,丞相却依旧没有解惑,亦让他无法再追问。
因为他见丞相不答时,便严辞作色,曰:“孔明有何不可明言之?莫非以为我愚钝,不可以国事知会乎!”
此话说得很重。
他也是先帝托孤大臣之一,也是举大汉上下唯一称呼丞相表字的人。
地位虽然不及丞相高,但如果他也不可参国事,那么大汉其他臣僚也无人可知道了。
“非是不可知会正方,乃是此事关乎子瑾声誉,甚至我大汉声誉。今战事激烈,此地人多口杂,委实不好宣于口。待此间战事罢,我定会给正方解惑。”
丞相是如此回复的。
让李严无法再强求,只得按捺了心中好奇。
不过,如今他终于可以知道了。
逆魏骤然决死作战,让丞相隐约猜到了曹真的打算。
亦可以声称,此战即将要结束了。
昼夜不停的暴雨持续了近一个月,逆魏粮秣运转便然艰难,攻势注定了是无法持久的。
且丞相也有自信,无论逆魏的进攻如何悍不畏死,也是无法攻下汉中的。
因而,他在一日夜里,以商议军事为由请李严过来一叙。
屏退左右以及让甲士戒备十丈外后,丞相便将郑璞昔日上策所书,转给李严过目。
李严看罢,便陷入了许久的默然。
他终于知道了,丞相为何三缄其口。
郑璞所书十分详细。
如何用羊群引发大疫、如何避免误伤黎庶及己军、如何保密都言无不尽。
不误伤黎庶及己军,自然便是仅在萧关魏军造饭之时排毒水,以及以大火焚关隘等。
而保密,则是为了大汉的声誉。
此谋太过于狠戾了!
有伤天和!
一旦风传出去,莫说关中三辅的士庶会对大汉失望,恐巴蜀内部都难以接受。
虽说战争,乃是无所不用其极。
但大汉一直以仁义著称,与那肆意屠戮无辜黎庶的逆魏有本质的区别。
对此,郑璞的保密,乃是尽力减少知情者。
当日让玄武军挖了土坑及沟渠后,便仅让三百余部曲以及妻子张妍的二十蜑獽扈从,执行了杀羊、泡尸、放水、埋坑毁迹以及观望敌情等事。那三百余部曲是最早的玄武军,历经第一次萧关道之战后,仍旧从征的牂牁郡獠人。多年朝夕相伴以及郑璞的厚待,让他们早就荣辱与共,无需担忧他们会泄露机密。
至于其他执行者,便是妻兄张苞与丞相了。
他们二人自是不会宣扬。
不过,郑璞此谋的狠戾,并不是让李严陷入默然的缘由。
而是郑璞之书,在叙筹画罢后还多了一段话语,为了劝说丞相能允他将此谋实施。
毕竟先帝刘备的仁义之风,如今仍旧在大汉一些老臣身上传承着。
抑或者说,随着先帝创业的老臣本就志同道合。
劝曰:
“璞知所谋有伤天和,更损我大汉仁义。然今逆魏强盛,发大兵来袭;我大汉兵寡,委实难御。且扼守之地颇多,如若一处被攻破,我大汉数年北伐之功,将毁于一旦矣!我大汉克复中原之之,恐难有望矣!”
“璞素不以得著称,亦不惜名节,故思得此谋,还请丞相念先帝创业艰难、让将士少受刀矛之难,允之。且璞尝闻尽忠报国,当杀身以报。今璞所谋狠戾,如若事泄,愿作书张天下,言乃私自所为,且自刎以谢罪!绝不令我大汉声誉有损半分!璞又思之,昔日璞从牂牁募兵归来,丞相曾言不复再责璞不惜羽毛之举;是故今斗胆,再请丞相务必全我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