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捐款之数,就是这些了吗?”阮元看着三人面前的账册向秦刘二人问道。
“伯元,就是这些了,而且我看,也不会再多了。杭州、绍兴、嘉兴、湖州都捐了银子,其他府自顾不暇,也不该难为他们。只是……把所有捐来的银子都算上,眼下也只有五万三千两之数。”秦瀛道。
“各府县必须留下余银,用以公费开支,能捐上来这些,已经不容易了。可这样即便加上藩库的存银,也还有三万两上下的开支不知从何而来啊?诚甫兄,小岘兄,难道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阮元问道,刘烒字诚甫,与阮元相熟后,阮元便以字称之。
“阮中丞,说起办法,其实眼下还有一途。只是这条路能不能走通,其实我心中也没有十足把握。”刘烒却似乎还有新的方案。
“诚甫兄,眼下可用之法,都要尽力一试才是。无论困难与否,这件事,我都可以尽力而为,还请诚甫兄直言无妨。”阮元道。
“中丞,这募捐之事,中丞只想到了浙江这大小府道官员,却为何没想到商人呢?”刘烒道。
这一语倒是提醒了阮元,其实阮元本就与盐商江氏有故,朝廷每逢战事,商人捐输家产,并非不可想象之事。但他在浙江所有交往之人,除了余得水这样偶然相遇的漕帮人员,便都是文士生员,其中当然也有家境富裕之辈,可他们依靠的收入来源主要是田产,很少有人经商,说起杭州的大商人,自己更是一个都不认识。所以请商人出资之事,自己竟未考虑到。这时听刘烒之语,方才领悟,忙道:“诚甫兄此言,确是个好办法不错。只是我来浙江两次,却也不知杭州境内,尚有什么家资雄厚的商人,倒是我查访不密了。这商人之事,还要多请诚甫兄指教。”
“若说杭州的商人,至少有一位,中丞不该不知道啊?”刘烒道:“就在东城金刚寺巷那里,有一座大宅,主人姓吴,叫吴康成。他家商号,在中原七八个省都有分号。除此之外,其实朝廷的一些开支,也都是委于他手,由他代行经营。他一是于朝廷有些联系,二是从来都有忧国忧民之志。所以这几年川楚战事不解,他一连数年都有捐输,去年捐了一百万呢。正好,就在两日之前,他家还差了人到我藩司衙门来,说愿意再捐一百万给川楚前线。伯元,他家短短两年,就可以捐出两个一百万来,现下所需,不过三五万的开支,或许前往相求,他也会乐于相助呢?”阮元听着这吴康成连年捐输之数均在百万,心中不禁暗自激动,若是能得他相助,或许船炮开支最后的缺口,也就可以很快补上了。
可是转念一想,刘烒之语似乎尚有未尽之处,阮元不禁问道:“既然如此,那诚甫兄方才为何却说,并无十足把握呢?”
“伯元,这吴康成虽说家财丰厚,可已经连续两年捐输百万之数。正所谓‘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啊,咱做官的,不能看着人家连年捐输,却还接着找他们要钱,不给他们留一条活路不是?所以之前你说尚缺八万两银子,我确实有所犹豫,就没将这件事全盘相告,但眼下我等均已出捐,所需不过四五万两之数,或许你也会有办法,让他补上最后这些银子呢?”听着刘烒之语,阮元也自清楚,正是自己来了杭州之后,连破两起盗案,让刘烒对自己产生了信心,这才将吴康成之事尽数相告,否则自己不知杭州有如此人物,只怕最后的经费缺口,是无论如何也补不上的了。
但刘烒的话却也让阮元眼前一亮:“既然如此,那这里我也先谢过诚甫兄了。诚甫兄放心,此后之事,我已有分寸了。”
这一次,刘烒倒是对阮元再无疑虑,二人遂备了舆轿,这日下午,便即启程,往吴康成宅子之处而来。
吴康成的宅第占地甚大,十分好认,是以阮元和刘烒的坐轿只在城东转了小半个时辰,便即到了吴康成家门之前。但阮元方一下轿,竟也是吃了一惊,只觉眼前宅子虽占了小半条街,可从头到尾,尽是寻常青砖白瓦,竟是没有半点富丽堂皇之象。
吴府中人早知阮刘二人这日要来到访,是以阮元二人方一落轿,府中便齐齐排出十余个家丁来迎候二人。为首家丁见了阮元,虽觉陌生,可看着他二品官服,又与刘烒相熟,也自然知道了阮元身份,忙上前陪笑道:“小人问过中丞大人,藩司大人安好,我家老爷日中方闻二位大人来访,一时匆忙,未免有些不尽礼数,还请二位大人见谅才是。”
“无妨。”刘烒与吴家之前相熟,便主动上前道:“今日我和阮中丞前来,也是有一桩要事,需要立刻与你家主人相商。至于招待之事,简单一些,却也无碍,只不要误了这要事。中丞与我,都不介意的。”那家丁连声应是,忙叫了其余家丁前来陪同,将二人迎入了吴府后堂之内。看来即是要事,便需在这后堂商议,以免人多口杂。阮元看这后堂,只觉外面虽是寻常模样,其中桌椅,却雕得俱是精细,堂上几幅字画,也正如这厅堂一般,看似俱是水墨绘成,其中运笔气象,却是颇有意味,让人不由得想多看几眼,看来这吴康成自也是胸中有一方天地之人。
不过片刻,只听厅外脚步匆匆,一人身着深灰布袍,快步上前,见了阮刘二人,忙近前一步作揖道:“小人钱塘吴康成,见过阮中丞,刘藩台。这位大人年纪不大,却自有一番大儒气度,想来定是中丞大人了,之前小人俗事缠身,未能前往抚院先行拜访,还请中丞恕小人无礼。此番中丞与藩台大人前来寒舍,小人接到消息,却又迟了些,想来是要怠慢二位大人了,这都是小人慵懒无状之过,还请二位大人恕罪。二位大人今日前来,究竟有何要事?只要是小人能办到的,小人定然全力以赴,绝无怨言。”
这一番话说下来,倒是也让阮元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一向治家严谨,抚院除公事外,从不让外人无端来往,对于本地士绅商人的礼物,更是一概拒绝,不让进门。所以并非吴康成没来抚院拜访,而是即便他有前来之心,也早就被抚院拒之门外。这样看来,倒是自己怠慢了这位连年捐输的义商,而这一日,也是自己上午相约,下午便即到访,吴康成又哪有多余时间,来为阮元准备迎见之事?所以吴康成这一自谦,倒是自己更加不好意思,一时难于开口。还是刘烒与吴康成相熟,这时主动为阮元解围道:“吴先生,既然你已经认出了阮中丞,那在下也不用多介绍了。你连续两年,为朝廷捐输百万之数,中丞听了此事,自然对你多有感激,这不,今日下午我二人正好有空,便到你这里慰劳一番。”
吴康成忙谦辞道:“既是如此,那在下真的是愧不敢当了。朝廷的事,都是大事,在下这一点点小小的捐输,又怎么及得上二位大人的夙兴夜寐呢?还是二位大人平日忧劳更甚,在下之前一直不能为二位大人分忧,是在下有错才是。”
这时吴府下人也渐次入内,奉上了茶果点心,阮元看吴府茶器时,只觉奉上的茶杯也与吴府装点一般,外型平平无奇,却隐隐可见祥云般的暗纹浮现其上。杯中茶水香气虽嫌淡了些,却贵在持久,一时不绝。这时吴康成已然就坐,日光下看他面相,三绺长须,甚是清雅,却也只着寻常布衫。想起他之前言语,或许他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之后,也经历了多任浙江巡抚,其中自然不乏仗势欺凌商人的贪官酷吏,也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明明身为一方富商,连年捐输百万,却力求简素,只在不经意处透露一二分风雅。
不过阮元这次前来,本也不想难为吴康成,其他筹款事宜,也早已与刘烒商议得当。所以这时也依然平心静气,对吴康成回揖拜道:“先生确是客气了,先生这两年,每年为川楚战事捐输百万,就连浙江藩库,解送前线的银两也不及先生所捐。先生为国之忧劳,早已在我二人之上,之前在下到任,生怕杭州有人以送礼为由,行请托之实。是以严令无论何人,往巡抚部院送礼者一并坚拒,不意误会了先生,是在下的不是。至于先生捐输之事,我与刘藩台现下也已上报朝廷,皇上宅心仁厚,定当褒奖先生,使先生之名,天下皆知。”
“阮中丞,什么天下皆知的,倒是让在下惶恐了。”吴康成陪笑道:“眼下在下年纪也大了,后半生仅有的心愿,便是经营好眼下这份基业,能有个善终就够了。这声名越大,对我而言,却是越承受不起了。不过阮中丞,若仅是此事,中丞来信一封,告知在下便是,又何必亲自到访呢?”
“先生过谦了,其实这件事……这件事若不是抚院藩司,已经再无其他办法,本也不该麻烦先生的。”阮元道。
“也就是说,中丞大人今日,还是要再‘麻烦’在下一次了,在下猜的可对?”吴康成一边陪笑,也一边不禁叹道:“只是中丞大人,在下为川楚捐输百万,也并非全然为了国家大事,在下商号有不少便在陕西、湖广一带,若是这场仗再打下去,这生意都没法做了。捐输虽是为了报效朝廷,却也有及时止损的私心。但话说回来,在浙江,在下除了兼营一部分盐务,生意却也不多,这几年捐输如此,本钱都快搭进去了,若是中丞的麻烦,本身不是个小数目,只怕您要在下捐钱,在下也要应付不过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