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进入杭州之前一日,先前在海战中被官军杀死的海盗,包括袭击阮元的海盗,首级俱被割下,提前送进了杭州。同时,百余名海盗也被一并押解入杭,准备在集市上示众。依照当时惯例,这些人不仅“从逆”,而且还有不少行刺巡抚,仅仅斩首示于街头,已是从宽处理,阮元虽力主对海盗从宽,对于积极从犯和被迫入伙之人分别定罪,可这些人或死战不降,或欲取己命,即便从宽问罪,首级示众却也不能不办了,于是对于此事,阮元也并未做出任何反对。
而这时的阮家之内,海盗全数被歼,阮元大胜而归的消息,也已经传了开来。
“你听说了吗?今日有许多大人从台州来了,说是海盗已经全都完了,官军取了不少首级,正在通江桥示众呢,还有好多海盗,也都被他们押回来了。你说,是不是老爷也快回家了?”
“老爷的事我知道,谢小夫人说,老爷明日便归,今天还让我们好好打扫庭院,等着老爷回来呢。不过啊,老爷回来,也就住一两日,然后……我们就要走了。”
“那你想去京城吗?我听说,若是愿意,也可以回扬州呢。”
这时,苏九妹在阮家也已经收拾完毕,只等阮元归来,便准备向他辞行,之后回临海村养蚕纺织为生。可这日听了几个家中侍女谈起海盗之事,却也是喜忧参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若是阮元明日便归,那自己也终于可以自谋生路。可直到这时,孙五的消息却还没有传来,阮元当日便与她说,海战之中,生死难料,可孙五若是没死,也完全有可能被押解回来。一时之间,苏九妹的心中,却也既是激动,又是恐惧。
“这……要不我还是去看看吧,若是五哥他只是被俘了,就算他十恶不赦,我……我求求大人,只饶他一人性命,大人权力那么大,总也可以开恩吧?大人他……他不会为难五哥一个从犯啊?可是……”思前想后,看一看总比一直担心要好,于是下午未初时分,她便悄悄出了门,准备独自到通江桥一看究竟。
阮家仆从都已清楚苏九妹即将离开阮府之事,阮元临行前,也告诉了蒋二和莲儿,让他们多照顾苏九妹,不用限制她任何行动。所以她独自出了阮家,却也无人在意。通江桥离抚院不算远,苏九妹走了半晌,便即到了集市之旁。只见集市之中,第一个人头刚刚升起,前来的兵士正举起第二个人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
“大家看好了,这个海盗,是贼人中的首领,也是贼人之中,最为大逆不道之辈!”苏九妹看着第一个人头,竟然似曾相识,回想当初临海村的情景,那一日她从外归家,看到海盗在村子里烧杀劫掠,只好先躲在家院后面的草丛里。就在那时,她亲眼看着父亲被人一刀刺中,孙五也被几个海盗抓住了手臂,竟要掳走。她当时自然心中痛苦难当,可是也清楚自己跑出来就是死路一条,便只好强忍痛苦,卧在其中不动,好在海盗劫掠之后,并未再次搜寻活口,便即走了,可即便如此,那杀死自己父亲之人的样子,她却记得清清楚楚,竟和这人头一模一样!
这人头自然就是蔡粼的首级了,当日蔡粼带人劫掠临海村,眼看所得人口财物已足,便也不再在意村中隐蔽之处是否尚有其他生人,就直接回去了。苏九妹直在草丛里待了半时辰,听着村里再无脚步之声,方才逃出。这时回想起来也是百感交集,当年的杀父仇人,今日终于被官军击杀,这样想来,阮元也算为自己报了仇了。
这时兵士自然没看到台下之人有何异状,而是继续举着人头道:“大家看着,就是这个人,在咱们官军剿杀蔡逆之时,潜入台州驿馆,要行刺阮大人!但是,这恶贼胆大包天,却也是飞蛾扑火,当时阮大人见了这贼人丧心病狂,当即对他开了枪,这贼人也就一枪毙命了!看他样子,正是贼首,现在也挂在这里,给各位父老乡亲看看,想着刺杀阮大人的恶贼,竟是什么下场!”说着,兵士也将人头交给后面的衙役,由几个衙役挂到了集市之前。
这一挂尚不要紧,可是苏九妹却也走了上前,眼看这人头一半已被转了过来,露出耳鼻,刹那之间,她的脸上,竟已被惊得再无半分血色!
“五哥!”
这一声她并没有叫出来,但围观的人群里,却已有不少人看得清楚,一个孤零零的女子,在看到这个人头升起之际,竟然倒了下去!
兵士并没有在意苏九妹昏倒之事,毕竟孤弱女子,从来害怕血腥,看到人犯首级而被吓晕倒的普通百姓,他也见得多了,便继续清点起其他海盗的首级来。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苏九妹方才在一边的茶点铺子里醒了过来。
“姑娘,你终于醒了。”随着一个温柔的老妇之声,苏九妹这才发现,这里只是一家小铺,铺中坐着一对老夫妻,二人看来也是仁善之辈,看着自己,都是一脸慈祥之色,老妇手中还有个碗,里面只剩下半碗水,看来方才自己昏倒,是被二人抬到了这家茶点铺里,看着外面情况,距离通江桥集市正中,也已经有数十步之遥。
“姑娘,这……这斩首之事,你是害怕么?唉,虽然说都是些十恶不赦的贼匪,可你一个姑娘家,又何必……”老掌柜看来是误把苏九妹当作了偶尔路过集市,一时好奇去看首级示众的百姓,故而柔声劝慰起她。看着外面夕阳渐渐西下,也对苏九妹道:“姑娘,若是你害怕,你先告诉我们你家住在哪里,我让老伴陪你回去,大不了,咱多走几步,别看那些人头了。要是饿了,我这里还有些新出的饼,你随便拿几个回去吧。”
“是啊,姑娘,看你这脸色,白的不对劲啊?姑娘,你是不是以前有什么隐疾,看了外面那首级,竟而发作了啊?要不然,咱们帮你请个郎中过来看看如何?若是你家人不在乎,这病严重了,可就不好治了。”那老妇也愿意主动帮助她。
“多……多谢二位了,我……我能走回去,我……”苏九妹却也不愿麻烦老掌柜夫妇,匆匆谢过二人,便即离去。她也没再看市上首级一眼,可是,那个她所见到的首级,却已经如烙印一般刻在了她心里。
那人正是孙五,孙五的面孔,苏九妹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认得。
街上自然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孤弱女子,不过小半时辰,苏九妹便也回到了抚院之中。只是即便抚院之内,竟也无人发觉,这时她的双目之中,已然全无神色,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绝望。
夜色渐渐降临,苏九妹回到自己居室,却也无心燃烛,只是任凭空洞的双目,盯着屋子里的一个包裹不放。那里,是阮元当时留给她的银子。
“爹爹、五哥、阮大人,我……我该怎么办啊?”
蔡粼死了,杀父之仇,终于得报。可与此同时,孙五却也已然丧命,再不能活过来了。
而杀死孙五之人,居然便是阮元!
她为阮元所救,至此也有七年,虽然她和阮元说话不多,可平日也曾留意观察,清楚阮元为人最是诚实,即便偶有粉饰之句,也绝不会将一件自己从未做过之事算在自己头上。正是如此,即便阮元平日忙于公务治学,很少与她言语,她却也相信,阮元是个天下罕见的正人君子,甚至有些时候,对阮元之言,竟然有了依赖之感,以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是阮家毕竟不是临海村,平日一言一行,苏九妹总是隐隐发觉,和这个家中之人多有出入,虽然她也曾经帮助阮家诸女,为扬州百姓传授养蚕之法,可内心深处,却也始终对这个诗礼之家有着几分隔阂。阮家诸女,从孔璐华到莲儿,对自己不可谓不好,但即便如此,各人也只是照顾自己,可诸女互相之间却是亲如姐妹,友爱无间,而这个家里,并没有人可以给自己这样多的温暖。
万幸的是,阮元和孔璐华都清楚自己心意,甚至没有为难自己,相反,阮元还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的银钱,她也清楚,只要自己日后勤俭度日,可以凭桑蚕之法自食其力,加上阮元这笔钱,自己一辈子都不用担心穷困之事了。故而,苏九妹心中对阮元,从来都只有感激,只觉若是不能在临行之前再对阮元道一次谢,自己便是有愧于人。所以,即便阮家之人已经不限她来往,她却也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最后的谢意告诉阮元。
可是,在听到阮元亲手击杀一名海盗之后,在她亲眼看到那人便是孙五之时,这一切,竟也如镜花水月一般,瞬间破碎了。
“阮大人,您为什么,您到底是为什么啊……”苏九妹想着自己最大的希望,自己最爱的未婚夫,就这样死在阮元之手,眼泪也渐渐落了下来,再不能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