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道光四年入夏之时,西洋米船纷纷在广州售粮,使两广粮米充足之际,千里之外的清江浦,却正在发生一场巨变。这年年初黎世序巡查过黄河堤坝之后,便即因为连年劳碌,心力交瘁,竟而一病不起,眼看一连数月,病势竟是日渐沉重,黎世序自知命不久长,便也让包世臣前来自己河督部院,与他交代治河事宜。
“慎伯啊,我……我这身子,只怕是不中用了。你以后的事,我……我是帮不了你了。”黎世序眼看着这个与自己一同治河十年的老友,这时心中却也多了几分遗憾,向包世臣叹道:“其实我也清楚,十年了,咱们两个治河之事上也有意见不和之处,我知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尤其是引黄入湖,建虎山腰滚坝的事,你说必有隐患,我又何尝不知呢?所以这两年来,我每到汛期,都会亲自坐镇高家堰,主持开闸,可是以后……以后我却做不到了……”
“黎总河,您能不记在下言语上的争执,一直容我在您幕中为宾,是我应该谢谢总河啊?”包世臣难过之下,也向黎世序劝慰道:“说实话,总河治河之法,在下虽有意见不和之处,也能看出其中一些问题。但归根到底,在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是啊,我在南河十三年,南河一向安澜,可这背后又是什么呢?”黎世序也带着几分遗憾叹道:“你说,难道我不知道,治河之事,最好是能够有个定制,这样之后的河督也能萧规曹随,一以贯之,这样最好吗?可是如今黄河的形势,我定不出这样完备的治河之制啊?引黄入湖,如今就算是我亲自监督开闭闸口,我都能看出来,洪泽湖下面,淤泥积沙越来越多了,这样总有一日,我担心会出现湖水漫溢的情况,到时候,一旦稍有不慎,高家堰是岌岌可危啊?可是若我不这么做,如今出海口形势同样不算乐观,若是泥沙淤积多了,迟早有一日会出现黄水倒灌,总之……进退两难啊。尤其是去年这场大水,至今洪泽湖水位高涨不退,又要如何是好?我也不过是靠着这几十年治河的经验,在河道上苦苦支撑罢了。”
“黎总河,其实我……我能够在您幕下效力十年,也是因为……因为我清楚,总河或许,已经是如今最适合治河的朝臣了啊?”包世臣回想着黄河现状,却也寻不出两相兼顾的办法。
原来,黎世序所言“引黄入湖”,乃是他在治河之中选择的一种颇为无奈的手段。清初黄河治理,理念基本继承明末潘季驯“束水攻沙,蓄清敌黄”之法,并由河臣靳辅、陈潢相继实践。这套治河方案的基本思路,乃是收束下游地段黄河,使黄河入海水流加快,进而通过冲击力带走淤积在河中的泥沙。并加强清口建设,利用淮安上游的洪泽湖蓄水,在黄河泥沙淤积严重之时,用洪泽湖水的冲击力带走泥沙。为了避免洪泽湖修建之后蓄水过盛,亦或出现决口等问题,清廷也加强了洪泽湖以南堤坝的修建,便是后世高家堰了。自靳辅、陈潢治河之后,黄河虽然不能全无灾祸,但严重的水灾显然减少了许多。直到乾隆后期,黄河下游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由于黄河长年在入海时带入大量积沙,随着积沙不断淤积,黄河在康熙之时的云梯关入海口,已经渐渐被沙地填平,成了内地,而实际的黄河入海口则一直不断向东延伸,至嘉庆中期,距离康熙朝入海口已有百余里之距。这样当然也为江苏省扩充了不少土地,但新的入海口却因为距离清口、淮安过于遥远,淤沙不易清除,进而出现了泥沙淤积,并导致黄河水因无法入海而回流。嘉庆中期黄河多年受灾,虽有极端气候影响,也和黄河本身的发展有关。而黎世序接任南河总督之后,也针对黄河问题,三管齐下治理黄河。这三管第一是“重门钳束”,即进一步收紧河道,加强河水冲击力,借以冲破黄河口的积沙障碍。第二是“碎石护坡”,将康雍乾时代用之不多的碎石坡在南河大力启用,用碎石缓解河水冲击两边堤岸带来的破坏力。第三便是“引黄入湖”,即通过修建水坝,每年将部分黄河河水引流到洪泽湖内,避免河水过盛,进而冲击运河沿岸的堤坝。黎世序用此三法治河十三年,南河一向安澜,可到了他治河后期,“引黄入湖”的弊病,却已经逐渐出现。
“引黄入湖”,意味着在将黄河过盛之水泻入洪泽湖的同时,黄河中携带的泥沙,也会有不少一并进入洪泽湖中。久而久之,到了黎世序治河末年,洪泽湖已经显而易见的比十年之前高出了不少。这样的潜在危险不言自明,一旦出现癸未大水这样的水灾,又或者附近堤坝偶然崩塌,洪泽湖湖水极易一泻千里,给整个下河地区都造成巨大危害。黎世序自然也清楚其中隐患,所以修建虎山腰滚坝之时,便即言明不到不得已之时,自己不会开启滚坝泻水。然而,多年来河水积沙过盛的实际情况,却迫使他每一年都不得不开闸放水,之前癸未大水之际,黎世序竭力控制水情,方才使洪泽湖归于平稳,却也消耗了他巨大心力。到了道光四年,湖水依然居高不退,而自己的身体却已经支持不住了。
所以这时黎世序看着包世臣,却也只得向他叹道:“慎伯,我今日是不行了,但黄河的事,总还要有人做下去啊?我也不担心后任河督无能,可我担心下任河督却以为这南河十多年太平,竟而掉以轻心啊?若是你还能留下,辅佐下一任河督,你务要让他在水情初盛之时,便去查看高家堰一带堤坝,决定是否开闸,是否引水,切不可到了灾象初成之际,再做打算,到那个时候,一切就都晚了啊?”
“黎大人放心,我……我会尽力与下任河督共事的。”包世臣虽有疑惑,却也只得答应了黎世序的请求。
可惜不过半年,便即事与愿违。
此后不久,黎世序终因积劳成疾,于清江浦任上溘然长逝,年仅五十二岁,谥曰襄勤。而黎世序之后前来就任南河总督的张文浩,果然对包世臣谏言不以为然。包世臣眼看张文浩与自己并非通路之人,便即离开了他。而黎世序苦心维持的南河十三年安澜,也即将走向终点。
当然,这时候无论朝堂直省,还都没有清楚认识到南河的变化。对于道光而言,这时最为重要之事,或许应该算是伯都讷垦田,经过多年发展,富俊已经成功在双城堡多次完成丰收,所以这一次,富俊又被道光召入京城,正式向道光提交了自己的伯都讷围垦计划。
“皇上,这两年奴才已经将伯都讷可以开垦之处丈量完毕。对于吉林百姓能否招募垦荒,奴才也已经多有询问。”富俊一边取出吉林围垦地图,一边向道光说明道:“伯都讷可以开垦之地,大约有二十万晌,至于人口,除去认募开垦的百姓,八旗驻军也可以参与军屯,奴才是想着将屯军分为两翼,每翼二十五屯,若是皇上这边可以准许开垦,奴才回去就让他们按照这里规划,进行迁居。至于认募百姓,如今奴才统计大多都是已经在吉林定居的百姓,各有户籍田产,不至于出现流民聚集为乱的情况。”
“好,你这伯都讷垦荒之策,之前也在京中议过六七次了,大臣们倒也不是不愿意相信你,只是没看到成果,大家总是有些疑惑。这次你双城堡连年丰收,他们方才有所缓和,这伯都讷围垦之策,你就放心去办吧。”道光经过多年的犹豫筹措,这时也终于改变了原有的审慎意见,正式批准了富俊开垦之策,又道:“还有,你看着京旗这边,能不能也迁居一批闲散旗人回吉林呢?如果可以的话,大概定多少户为好?”
“回皇上,京旗回迁,奴才以为并无不妥,即便京中旗人不善耕垦,双城堡和伯都讷一带有的是能耕种的旗人,可以教他们。实在不行,把土地租给汉民去种也并无不可。至于人数,奴才估计着可以容纳至少数千户,不过……奴才也清楚京旗旗人大多安居京城之业,只恐未必愿意回迁,即便是闲散旗人,也总是有侥幸之心,想着在京里补缺。所以回迁之事,皇上也无需着急,大概每年能够回迁二百户,循序渐进,有十年的工夫,吉林定当繁盛。”富俊也向道光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那也好,你这次就先回去,按照你原来的计划,开始垦田吧。”道光也向他表示认同,道:“至于回迁旗人,你不用着急,朕自会召集八旗都统,议定回迁之人,就不用你再担心了。”
“谢皇上隆恩!”富俊也再次向道光叩首道。
就这样,在富俊多年坚持,道光最终肯定之下,伯都讷围场也进一步得到开垦。吉林原本荒凉的大地上,至此已经多出了数十万亩新垦田地。后世亦称:“自此双城堡、伯都讷两地号边方繁庶之区焉。”
只是,道光的移民之事却并不尽如人意,虽然此后一连四年,道光都强令闲散旗人回迁吉林,但四年后,伯都讷也只收到了三百五十五户京旗,不过是富俊计划中的四成有余。中原地区的人口压力,其实依然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