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听着自也好奇,前两句不知所云,可后两句的改对云云,显然是在针对自己,便也走上前去,向其中一个孩子问道:“孩子,你们方才唱的歌,里面所谓‘软烟袋’是什么意思,这擅改古人对,指的又是什么啊?”
“爷爷,软烟袋就是如今的总督啊?这位总督到了咱们云南,才一年的工夫,就把我们这里有名的,孙髯老前辈的对联给改了,这就是‘擅改古人对’啊。嘻嘻,这总督改的对联,比起孙老先生,可是差远了呢?”孩子也不知道面前之人就是阮元本人,只天真地向阮元答道。
“这……这怎么会呢?”阮元自然清楚自己如今只是布衣打扮,更不可能让小孩知道自己身份,只好向孩子问道:“孩子,我就住在昆明,那阮总督和我也有数面之缘,他根本就不抽烟啊?而且听他和他手下的幕僚说,这对联改得很好啊?怎么到了你们口中,这就变成‘差远了’呢?”
小孩尚未答话,旁边一个文士似乎也听到了阮元言语,当即走上前来,向阮元道:“老先生,这软烟袋,其实是大家听闻总督字号芸台,通过谐音改出来的。还有,您要是认识阮总督,那就去跟他说一声吧,他所改的对联,文才远不如当年的孙髯前辈,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以前咱们到这大观楼,一半是为了看孙老前辈的对联的。如今这对联被他乱改一通,来大观楼的读书人都少了许多啦!”这句话说得出口,阮元心中也是一惊,不想自己所改对联,在云南士人心中地位竟如此之低。更有甚者,文士竟然认为自己文采远不如孙髯,自己一生吟诗作对不计其数,仅存稿诗作就有上千首,又如何受得了这般质疑?是以心中早已有气,想着与这文士全力辩驳一番。
“这位后生,我虽然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却也见过阮总督,和他幕中之人多有来往,所以阮总督改联一事,我也略知一二。你说阮总督文才不如当年的孙髯,这是何意?总督幕下之人,可都觉得这对联改得很好啊?你若是有所不满,不如也说给我听听,这……或许是你等见识不够,没有理解总督文中之意呢?”阮元思索片刻,便即向那文士问道。
“老先生,这对联其中之意,也没什么难理解的啊?所以我们都知道,这对联其实不如原来的长联啊?”文士听阮元质问,也向他回答道:“那原来的对联,中间有一句是‘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这总督却偏要改为‘东骧金马,西翥碧鸡,北倚盘龙,南驯宝象。’前后这样一对比,后面这几句,显然从气韵上,就要低了一筹啊?”
“你等这是只顾着气韵,却不知这对联既然位于大观楼上,那它所需在意的,就不仅仅是气韵了。”阮元也当即反驳道:“这神骏、灵仪、蜿蜒之语看似生动,可那是因为你等都是云南土人,你们知道这几句话指的是什么,那若是外人来了大观楼呢?他们只能看到原句气韵,却不知原句所要表达的竟是何物啊?若是依后联之语,这金马、碧鸡一出,外人便也再清楚不过,这联中所言乃是金马山碧鸡山之物,这样下来,这幅对联才能更加广为人知啊?”
“那这尾联却又何解?”文士自也不甘示弱,向阮元问道:“原联最后两句是:两行秋雁,一枕清霜,这新联却变成了:两行鸿雁,一片沧桑。如今看来,这也不对劲啊?”
“这有什么不对劲的?”阮元也有自己的想法,道:“所谓秋雁清霜之语,开阔有余,心境不足,这滇池大观楼本是滇中胜景,所观之人,大多慕名而来,惬意而归,却如何竟有秋雁清霜这般悲凉之感?若是改为鸿雁沧桑,则开阔之意犹存,更加心存高远之境,在我看来,倒是胜过原句一筹呢。”
“那‘伟烈丰功’又为何要改为‘爨长蒙酋’?还有,原句中的‘断碣残碑’,我们读起来也很不错啊,却也被那总督改了,这又是何意呢?”文士再次向阮元质问道。
“这是你等不通史事之故,那孙髯之语,一味追求对仗,却忘了他所言史事,其实有一处并非功绩!”阮元也向他辩道:“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这其中汉唐元三处,俱是开疆拓土之事,有三代帝王开拓之功,方有了今日云南得列国朝版图。唯独北宋不然,宋太祖玉斧划界,将滇南之地尽数划给了大理,有宋一朝,竟无一日统辖云南之地,如此放弃疆土之举,怎可与汉唐元三朝并列?更何况这对联只言前朝,本朝之事又不见其书,那我……那阮总督便即行折中之法,以爨长蒙酋之语代替伟烈丰功,这样既符合史实,又加入国朝治滇之事,岂不是两全其美啊?至于那断碣残碑,更是不对,若没有历朝云南开拓,如何能得今日云南大治之象?前人的治滇辛劳,岂是一句断碣残碑所能概括的呢?”
“老先生,您这样说……也有您的道理,可是……我们并不觉得大理就有什么不好。大理那几百年,咱们的祖先在这里,不是一样过的是太平日子吗?”文士眼看辩论不如阮元,也只好对阮元说道:“其实单论这对联言语,怎么写倒是其次,很多朋友最看不惯的,是那总督原本不是云南人,却非要自作聪明,来改咱们云南人自己的对联。这孙髯前辈在我们云南,从来备受尊敬,他的对联,又岂是外人可以随便改动的啊?你们中原人觉得自己有文化,可我们云南人,也有我们云南人的文脉啊?”
“说的是啊。”另一名在一旁游玩的文士听到阮元辩论之语,也上前向阮元道:“如今这总督,我看自傲得紧,根本不管咱们云南人是何想法。前些日子他改修城里武侯祠,别的不说,偏偏要把那七擒孟获的图画张列于祠堂两侧,那孟获本就是咱们云南人,在那图上,却要对诸葛武侯卑躬屈膝,这谁看了好受啊?若是这阮总督再这样干下去,我看,以后他也别想在咱们云南留下好名声了。”
阮元听着两名文士之语,一时也沉默了下来。原来直到这时自己方才发觉,自己治滇之时,竟还有这样一重未曾虑及之处。
云南与广东不同,自唐中叶以来,云南远离中原政权,独自立国,几有六百年之久,滇中百姓往往只知南诏大理,而不知唐宋辽金,直到元初平定大理,云南方才与中原王朝归于一统,但数百年来云南的地方意识,却不会因为版图的统一而被磨灭。阮元等人言及南诏大理,不过边陲小国,言及孟获,亦不过是诸葛亮当年的俘虏,但在很多云南人看来,孟获便是本地的英雄人物,而南诏和大理也是自己心目当中的“前朝”。包括阮元以自己的对联强行替换孙髯旧联的举动,在云南人看来,更多只是中原文化对云南本土文化的一种强行干预,至于对联高下,反而已经是次要了。
自己督滇三年,可直到这时,方才理解滇人心境。想到这里,阮元也迟迟不发一语,暗思自己强改对联的行为,或许真的有些不妥。
“夫子,你好像是……一片好心,却帮了倒忙呢。”眼看阮元不发一言,孔璐华也小声向他提醒道。
“咱们回去吧。”阮元沉思许久,方才长叹了一声。
入冬之际,大观楼的对联又被改回了孙髯原联。
到了冬天,各省都在统算一年钱粮开支,整理刑案文书,江苏方面也不例外。这一日陶澍也再次来到江宁,向蒋攸铦汇报治河之事。
“蒋中堂,苏松各处水道,如今都已经疏浚了。只是……”陶澍向蒋攸铦汇报道。
“嗯,云汀,你做得很好……咳咳……你的事我自会上报皇上,为你议叙,还有……咳咳……云汀还有什么事啊?”看着蒋攸铦的神色,陶澍却也有些担忧,只觉蒋攸铦面色苍白,比起两年之前,显然要憔悴了不少。
“蒋中堂,下官最近听到一些传言,说是……中堂准备招安的黄玉林,那人言而无信,根本就没有洗手不干的意思,相反,他还在筹划如何再去贩卖私盐。蒋中堂,那黄玉林本就是戴罪之身,中堂可切莫大意,竟被他花言巧语所惑啊?”陶澍不觉担忧道。
“云汀,你这就有些多虑了。”蒋攸铦却依然颇为自信,向陶澍道:“这几年,黄玉林甘心接受朝廷招安,为我擒捕的私盐贩子,前后通算下来,已经有十几个了。按这个势头下去,再过一两年,两淮私盐自然会被我清剿殆尽,你又有何可以担心的呢……咳咳……至于外间谣言,有那么一些,也不足为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