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茶馆的另一个包间之内,也有三个人似乎正在谈论些什么。
“润芝兄,这查办鸦片之事,不也是你心中所愿么?”左宗棠看着一旁略有所思的胡林翼,却也不禁问道。
“是啊,可是季高啊,鸦片这件事,咱们还是要多看一步,方能看得清楚啊。我所担忧的,不仅是眼前的鸦片之事,更重要的,是……咱们手上这银子啊。”胡林翼一边把玩着手中的一个小银元宝,一边也向左宗棠和一旁的曾子城说道。
“这银子……有什么不同吗?”曾子城一时却也不清楚胡林翼所指竟为何事。
“很重要啊?你们想想,以前历朝历代,用银子的时候也不少,可是有的发铜钱,有的发纸钞,银子从来不是前朝官府承认的钱币,不是吗?”胡林翼也向二人解释道:“我近日查阅旧档,方才有了一些想法,为什么以前的朝代不用银子,是因为那个时候银子太少、也太贵了,用起来不方便。但前明之时,开始有西洋人和咱们做生意,如今的大部分银子啊,其实是他们带进来的,白银本身珍贵,这一点铜钱比不上,纸钞呢?发着发着早就成了废纸了,所以前明之末,张江陵搞那什么一条鞭法,就只收银子。这样的规矩一直用到了今天,什么摊丁入亩啦,耗羡归公啦,都是以银子作为根本。可这样一来,就又出现了两个问题。”
“首先,嘉庆之前,从来就没有什么白银外流这种说法,咱们自己产银又不多,那只能说,市面之上,一直都是洋人把银子送进咱们大清,可银子越来越多,百姓能耕种的粮食,能织出的棉布,却不会如此便即翻倍,加上生齿日繁,这银子就越来越不值钱了,久而久之,米价、肉价,都在涨,银子多了,可大家的开销也多了,百姓也不能自己生出银子,这样下来,生计不就越来越艰难了吗?可如今一朝,白银又开始连年外流,久而久之,银价日增,而朝廷的钱粮赋税,还是在用银子做标准,那百姓实际缴纳的赋税,不就越来越重了吗?所以如今世道,就成了这个样子。究其根本,还是几百年来,咱们国家最为关要的钱币,咱们自己从数量上,都不能做主啊?可是……银子啊银子,你说谁舍得你呢?”胡林翼一边说着,一边也不住把玩着自己手上的小银元宝,感叹不止。
“润芝兄,你这个问题,我记得几年前林总制还在江苏的时候,给我们讲过一次,林总制认为,如今最好的办法,是仿洋人洋钱之状,朝廷改铸银币,这……会不会有些作用呢?”左宗棠也向胡林翼问道。
“我感觉用处不大,究其根本,还是白银之数,不能自主啊。”胡林翼也向二人叹道,不过看到仍是先前举人打扮的左宗棠,胡林翼也向他问道:“季高,你这一科又没中啊?你看看,人家伯涵都中了,听说朝考的时候,伯涵都考到第二了。我记得你第一次考会试的时候,伯涵还是秀才呢,要不……你还是去大挑吧。”
“算了,我知道我八股做得不好,大挑?挑上了又有何用?伯涵这一科,我看时机就不对,那会试主考皇上用谁不好,偏偏用那穆彰阿?这坊巷之间谁不知道,那穆彰阿就是个奸佞小人啊?伯涵,若是那穆彰阿这般得势,我……我大不了便不考这个进士了。”看来左宗棠屡次会试不第,求取功名之心也已经渐渐淡漠,尤其是对于这时的领班大臣穆彰阿,左宗棠也没有半分好感。
“季高,这件事我是知道的,那穆彰阿本是进士出身,又是做翰林起家,后来一步步做到宰相,按朝廷定例,他确实可以做主考啊?”曾子城也颇为无奈地向左宗棠笑道。
“季高,我倒是觉得,你或许有机会呢?”胡林翼却忽然向左宗棠说道。
“你这是何意?”左宗棠不解问道。
“你没听到方才那几个言官说话吗?”胡林翼也向他笑道:“若是那黄寺卿真的给皇上上了折子,我看啊,几个月以后的广州,要出大事了。所以我倒是劝你先留在京城半年,若是广州有变,哪怕你就是如今一介举人,若是能得朝中大员赏识,让你先做个幕友,那也不错啊?如今之事就让他们去做,咱们先等等,你看如何?”
“这……”听起来,胡林翼之言还确实是一条可行之路。
“润芝,还是说说你的事吧?我前日听说,你……你想去贵州做官,是真的吗?”曾子城却忽然向胡林翼问道。
“是啊?不过我如今毕竟只是个编修,想要做道府,或许还得熬几年资历,但若是有了机会,我还真想去贵州历练历练。”胡林翼也向曾左二人说道:“你们有所不知,外面的人,都把贵州道府视为畏途,觉得贵州穷,去了做什么都不舒服,但反过来说,这不正是历练实干之才的上佳之地吗?在贵州做出成绩,那就是真有本事!咱们讲经世之学,说什么经世致用,可要是你只做个翰林,那一切都是空谈,倒不如像先前的阮中堂那样,走出京城,去做督抚。你们别看阮中堂平日不言经世二字,其实你们若是看看阮中堂留下的奏折,就明白了,阮中堂督抚九省三十年,那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啊。伯涵,你以为呢?”
“这……也是这个道理啊?只是我如今刚做了庶吉士,还是……还是先在翰林读书,等散馆了,再做打算吧。”曾子城也向二人答道。
“哈哈,看来再过不久,咱们三个就要分道扬镳了。到时候,咱们几个,可要相互记得对方,苟富贵,勿相忘,你们说是不是啊?”胡林翼当即笑道,只是说到这里,胡林翼却似乎想到了一件新奇之事,向曾子城问道:“伯涵,有一事我一直不解,你说你考中了进士,这我相信,可今年的进士名册上,也没有曾子城这个名字啊?反倒是湖南这几个进士里面,三甲里有个姓曾的湘乡人,是叫……”
“润芝兄,实不相瞒,我已经改了新名字啦!”曾子城也向胡左二人笑道:“这次会试,终于考上进士了,想着以后也可以为朝廷做事,行圣人之道了,我……想着换个更中意的名字。”
一边说着,曾子城也从衣袋之中取出了一张名帖,向胡左二人道:“你们看,既然我已经做了翰林,也算是国家臣子了,那就要有为国效力之心,我这新的名字,就叫做‘国藩’。如今反思下来,我读书之时,也颇有不当之举,如今做了官,可都要改过来啊,所以我这字号也要变一变,就叫‘涤生’了,你们看如何啊?”
“曾国藩,涤生……好啊,那今日,咱们也为了涤生,再干一杯!”胡林翼眼见曾国藩端直之状,也顿时笑了出来,随即,三人也便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从此之后,曾子城的名字,便即渐渐消失在文书信札之中,取而代之的,便是新科进士曾国藩的名号了。
而此时尚在寒微之境的曾左胡三人,也即将在未来各奔前程,走向不同的道路。
数日之后,一封由黄爵滋撰写的长篇奏疏,便即出现在了道光御案之上:
以中土有用之财,填海外无穷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渐成病国之忧,年复一年,不知伊于胡底。若再数年,银价愈贵,奏销如何能办?积课如何能清?设有不测之用,又如何能支?今天下皆知漏卮在鸦片,而未知所以禁也。夫耗银之多,由于贩烟之盛;贩烟之盛,由于食烟之众。无吸食自无兴贩,无兴贩则外洋之烟自不来矣。宜先重治吸食……伏请饬谕各督抚严行清查保甲,初先晓谕,定于一年后取具五家互结,准令举发,给予优奖。倘有容隐,本犯照新例处死,互结之家照例治罪。庶几军民一体,上下肃清,漏卮可塞,银价不至再昂,然后讲求理财之方,诚天下万世臣民之福也。
道光眼见黄爵滋已经言及重治吸食鸦片之人,自然不敢当即决断,很快,道光便将这道奏疏抄送各省督抚,令督抚再议鸦片是否应该严禁,吸食之人是否应该处刑之事。而这场讨论所带来的,将是一场时人所不能想象的巨变……
阮元自从致仕奏折被道光批准之后,便在京城收拾行装,念及夏日酷暑,不便行船,便将南归之日定在了八月。然而七月初的一天,道光却突然来到了阮元宅第之前,另有军机大臣奎照、文庆二人随侍。此时赵盛奎与赛尚阿均因故离开军机处,道光方补任了左都御史奎照、户部侍郎文庆做了新任军机大臣,奎照即是英和之子,此时也终于被道光重新启用。而奎照和文庆也是阮元仕官五十年间,清王朝最后任命的两名军机大臣。
“臣惶恐,不知皇上大驾降临寒舍,未能提前远迎,请皇上治罪。”阮元听闻道光莅临,便也只得令阮祜扶了自己,勉力前往前门,向道光参拜行礼。
“阮元啊,朕今日是偶有所思,方才到你府上,你腿脚不好,今日叩拜之礼,朕一律免了,一会儿你便自行归去歇息,朕让他们去寻个椅子,你便卧在床上,与朕答话吧。”道光也向阮元宽慰道,阮元听得道光之语,便也由阮祜扶持,再次回到内室。随后道光便令奎照和文庆寻来椅子,在阮元内室中坐下。
“阮元,朕方才进来的时候,却有一事不解。”道光方才坐定,便也向阮元问道:“朕看你在家中院子里,前后放了十多个箱子,可朕看你这屋子里面,大半书物并未收拾,那这些箱子之内,却是何物?”
“回皇上,这些箱子之内,不过是掩人耳目之物罢了。”阮元也向道光陪笑道:“臣家中财物不多,想着身为宰辅,如今衣锦还乡,若是只有这些图书字画,金石古玩,实在是寒酸了些,也怕外人非议,说国朝宰相,家中怎可只有此等无用之物。是以臣便伪作家产充足之状,备下了这些箱子,里面却只装了些青砖,并无多少金银财帛。皇上若是不信,自可让二位大人前去探查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