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秋日渐深,凉风吹袭。卫府内卫家主与夫人坐在凉亭中,正为他们的幼子发愁。
卫家主中年模样,眉目间颇显威严,一眼便能看出是位强势的领袖,此时却不掩愁容,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女人说道:
“陌夕,你说俞儿这孩子都过了15岁生日了,怎么还没有亲近的大道寻过来?“
卫家主身旁坐着的女人虽不再年轻,却仍风姿绰约,美貌仍存。
“兴许是大器晚成,他出生那日万道都欢欣了,还能有假吗?”
“可是这也太晚了啊,寻常近道之人出生便伴随着道的亲近,六七岁就跨越破迷境,直达寻道境。俞儿他这都15岁了,不应该啊。”
未等夫人回话,卫家主又说道:
“焕城新来了个修血初道的药师,找他过来看看吧。”
......
“俞儿过来,爹给你找了个医生,看看你这十几年未开始修行是什么问题。”
听闻自己父亲的呼唤,一清秀少年小跑至父亲身旁,在父亲的指引下,坐到了正对着药师的椅子上。
这少年便是卫家家主的幼子——卫晓俞,他身着金边红衣,衣上绣有一红龙正盘绕这少年,怒目圆瞪好不霸气。
身前的药师戴着一个漆黑的单片眼镜,面对着少年毫不收敛的目光并不在意,微笑着说道:
“令郎真是好活力,生的真是俊俏,想必长大以后焕城的少女都会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
卫家主哈哈两声,拍了一下卫晓俞的脑袋,说道:
“这小子天天就知道在外面惹祸,外面的女孩以后见到他不躲起来就不错了。血初大师,这臭小子就麻烦你了。”
药师扶了扶漆黑的单片眼镜,卫晓俞一瞬间感到被黑色镜片之后的目光洞悉了一切。
“令郎的身体上的资质真的很好啊,有这样的底子,练什么功法都很快吧。取点血过来,光从身体上是看不出问题的,血才是隐藏一切的门户。”
这药师说着要取血,但手上轻轻一动,卫晓俞的手上流出了一滴血漂浮到药师面前。
药师凝视着这鲜红的血液,眼中有着莫名的色彩,随后那血液便开始扭曲膨胀。不久以后,药师不解地对卫家主说道:
“这血液很奇怪,这样的血脉是极其平庸的,完全就不适合修炼。我给你展开一下,明显感受不到任何大道的痕迹,按道理卫家的血脉多少都与烈阳道有关。”
在那被展开的血液上有着无数纹理,那些是潜藏在血液中的信息,在药师的眼中这些信息与普通人无异,没有特殊的血脉也无大道的痕迹,而卫家主透过眼中的灼虚之焰看来,那血液的深处分明有一条锁链,勒碎了血液中任何与大道相关的痕迹。
卫家主心中惊愕,想到了以前听说过的玩笑般的传说。九界间偶尔会诞生一个被大道遗弃的孩子,会带来无法想象的灾厄,体内深处无形的锁链就是对他的束缚,所见者必须诛杀。
但这传说却是由无相净土这种邪教组织传出来的,卫家主是从来都鄙夷这类组织的,认为修道之人不应信仰邪灵,自然就不会相信俞儿就是邪教口中所谓天生的灾厄之人,而是开始担心俞儿的安全。
他虽心中担忧卫晓俞的安危但脸上仍是疑惑,说道:
“你是说,俞儿他从来就是一个普通人,血脉深处并无烈阳道的痕迹?不如你验一下我的血液,看看俞儿的血脉是否继承自我。”
说完,卫家主手掌向上抬起,一滴血液缓缓飞至药师身前。那药师双手游动,许多奇怪的纹路于两滴血之间浮现,血液中隐藏的信息正在被解析,而这些信息只有药师本人才能读懂。
“这可能是一件坏事,在同为人族的基础上,您与令郎的血脉相似度只有四成,这基本上每个人的血脉相似程度都是这么多。”药师眉头微皱,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犹豫,“他,很可能不是您亲生的孩子。”
这话一出,空气都凝固了,随后卫晓俞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怎么可能不是我爹的亲生儿子,你一定是搞错了!”
这话还未说完,药师眼神冰冷,撇了一眼卫晓俞,说道:
“你这是在质疑我的道?我绝不可能出错!”
这时卫晓俞感到自己如同被数百头强大的怪物凝视,正蔑视自己。但他毕竟是贵公子,不知天高地厚,正要还嘴时,卫家主说道:
“你确定?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何不是我的儿子。”
“我绝对肯定,我所修的血初道就是针对血脉领域的大道,毕生追求解析血脉的本质,将自己塑造成最强的生物,出错的那一日便是我道行崩陨之日。我以道心发誓,我未曾说过一句谎言。”
这药师直视着卫家主,继续说道:
“此次出诊有损我尊严,你所承诺的炽阳真火的火种送至我府上,告辞!”
看着药师化作血烟消散的身影,卫家主连忙说道:
“今日的事还请道友不要说出去。”
在那飘散的血烟中传来一声肯定的回应。
那药师一走,卫晓俞便连忙跑去拉住卫家主的手,说道:
“自我记事起便生活在这里了,我如何不是父亲的孩子,一个外人说我不是您的孩子,父亲您不可能相信的是吧?”
卫家主冷眼看向这清秀少年,将手抽出,独自离去了。
偌大的花厅中仅剩下这少年孤独的站立。
随后几日,卫晓俞根本见不到父亲的身影,只能茶不思饭不想的窝在府中发愁,也没心情带着跟班出去霍霍人。
如果他真的不是亲生的,从此以后没有卫府来收拾他数年来每次惹事来留下的烂摊子,那他绝对无法留在焕城生活。
直到第四日午后,卫家主携夫人寻到卫晓俞,对他说道:
“你从今往后不用再姓卫了,离开这里,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这冰冷的话语刺入卫晓俞耳中,如同晴天霹雳,让他久久无法思考,许久才说道:
“您愿意相信一个外人吗?我,我怎么可能不是...”
话未说完,卫家主便厉声说道:
“我的孩子是被道所亲近的,你是吗?你不过是一介凡人,如何能与我的孩子相比?给我滚!”
卫家主大手一挥,炽热的烈焰便凭空生出,如同一只手,将晓俞抓住掷向卫府大门。
晓俞被抛出十几米,倒在门外正艰难站起时,却听到了来自“父亲”的无比绝情的话语:
“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随后,大门关闭,只剩下狼狈的晓俞与幸灾乐祸的行人。
夫人站在卫家主身旁,怯弱地看着大门,正心疼门外艰难站起的少年。
当卫家主正准备离开时,夫人才轻声问道:
“我们毕竟养育了他十五年,你就这么绝情吗?难道我们的孩子被换走了,你作为父亲就没有一点责任吗?生气就完了吗?”
但卫家主只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后呼出,似乎是在缓和自己的情绪,随后平静地说道:
“三日以后无相净土的玉心就要来任职焕城副城主了。虽然不知道良滨王城那群饭桶为什么要与无相净土合作,但咱们还是准备一下比较好。”
被火焰卷席而后抛出的少年,身上华贵的衣裳被灼烧出了不少焦痕,摔到地上时更是蹭了满身泥水,本来娇惯金贵的公子此时无比狼狈。
他站在广阔的卫府门前的空地上,周围是指指点点不断嗤笑的行人。少年摸了摸额头左侧一块小小的伤痕,这是父亲的火焰唯一灼伤他的地方,父亲也许真的放弃他了吧。
少年拍了拍身上的泥污,推开围观的人群,昏昏沉沉地走在大街上,越走远,耳边的嗤笑声便越多。皆是“这不是卫大公子吗?怎么这幅模样”,“你那几个跟班呢?怎么这般落寞了。”诸如此类。
再后来,便有人跟着他,不断叫喊着:“卫府小霸王被赶出家门喽!大家快出来看看啊!”
或许不是每一个人都被晓俞欺负过,或许不是每一个被晓俞欺负过的人都想去跟他计较,但总有人很厌恶这个熊孩子,于是臭鸡蛋烂菜叶什么的纷纷向着少年砸过来。
少年也想过回去阻止后方人的叫喊,但他已经不是卫家小公子了,他也没有勇气去这样做了。
本来不至于这样人人喊打,但他是卫家的公子啊,生来就是极尽荣华富贵的人物,为何要去考虑那些平民的感受。自他出生以来,周围每一个亲友皆是宠爱,每一个地位比他低的人,对他皆是谄媚。这样的生活环境,如何才能不养成娇惯之人?
就这样,少年走了很久,耳边的嘲讽声不断,身上早已恶臭难忍。再后来,少年走到了并不熟悉的街道,那里的人几乎没被他祸害过,但他那满身的污秽实在让人膈应。
这秋风就这般刮着,天色也随着云层之后的太阳落山而变得阴郁,好像快要下雨了。
直到这小雨下起,少年仍在街道上失神地行走。这雨淅沥沥地下着,淋湿了晓俞的衣服,缓慢地冲刷这他身上的污秽。
他身上的衣服虽不如那日的精致华丽,上面绣着的红龙同样的威武霸气,只是有许多地方被灼焦了。
“啊嚏!”
秋雨的寒凉让晓俞清醒了过来,他感觉到冷了,无论他此前的身份多么高贵,所食所用多么奢华,但他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孤独的少年在小雨中奔跑了起来,他可以躲到客栈中,茶楼中或者是他人的家中,但是那嗤笑声仍在耳边回响,他不敢。
天空阴暗沉闷,路上早已不见了行人,在这冷清的雨中只剩下这少年在寻找避雨的地方。他路过的每一个窗口中都透出温暖的光线,只有他感受着雨水一点一点地带走自己的体温。
前方有一座旱桥,底下是干涸的河道,也许能提供他避雨的地方只有那里了。
晓俞跳下了这不算太高的桥,正要走入其中,却看见了其内正在睡觉的乞丐。
那乞丐被这莫名的动静吵醒,正眨巴着迷糊的睡眼,看见桥洞外淋雨的少年,便连忙把杂物推到一边来空出一个位置,对少年说道:
“进来躲雨啊,淋雨会生病的。”
晓俞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决定走进这脏乱的桥洞。
少年背靠墙壁坐了一会,觉得身上实在是潮湿难忍,便找了跟杆子把湿衣物挂起来,身上只穿着素白的底衣。
那乞丐打量了一下晓俞的衣服,说道:
“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流落街头的人,为何有家不回呢?”
晓俞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才回道:
“我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什么都不剩下了,每个人都厌恶我,唉。”
“说什么呢,还有条命就挺好的。你不过才第一天住桥洞,我都做乞丐十几年了,你没我惨。”
少年长舒一口气,接着又是许久的沉默,他并不想接这句话,或许自己确实不算悲惨吧,但他也没心情宽慰自己了。
桥洞之外仍是淅沥沥的小雨,配合着入夜后的阴暗,显得这两个流浪者是如此孤寂,繁华与温暖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
等晓俞将目光从外面挪回时,发现乞丐早已呼呼大睡了起来。他并不关心晓俞的经历,他只需要关心自己要怎么活下去,而今夜遇到的这个少年只是他一生苦难的一点小乐子。
第二天清晨,卫晓俞便早早醒来,那乞丐也是随着天微亮而醒。
外面已经不再下雨,天上遮掩着并不厚重的云层,丝丝阳光从云薄处透出。
“你说,一个被所有人唾弃的人该怎么活下去?”
这次少年主动开口了,现在雨已经停止,但他仍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
没想到这乞丐竟回道:
“你别当乞丐就行,这里的乞丐已经够多了。在焕城混不下去,你去别的地方混嘛。离焕城最近的就是延雨城了,你从南城门出去,往东南的那条大路走就是了。你又不缺胳膊少腿,找个工作过日子还是可以的。”
乞丐站起来边走出去边对晓俞说道:
“不管怎么样,都要努力过得好一点,你还年轻,不能靠乞讨活着。”
再然后,这桥洞便只剩下晓俞一人,他扫了一眼这个呆了一夜的地方,地上满是破烂,随后便走了出去,向着延雨城出发,去那里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