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九月初,秋意正盛,冬意渐起,又逢数旬天干无雨,江边芦苇日益枯黄。一江残阳如血,浩浩地铺在天地间,目之所及,不见他色。
唯有芦苇荡前,一女子立于孤舟之上,着一袭白衣,格外扎眼,丝毫不为霞光所染。就如同在一副秋景图上,大笔蘸上钛白,重重一点,她如白鹤,如孤鸿,如人间的天上仙。
江对岸正是一处酒楼,酒楼位置极佳,远可观日落,近能看江涌。自打那女子定居在此处后,酒楼的晚桌从来是座无虚席,只因恰能瞅得着江对岸那女子的身形隐没在芦苇荡中。文人墨客可放着几尺白宣做个样子,说是绘景,实则观人。富庶的还能置一两壶花雕,摆几样小菜,细细欣赏。至于又穷又色的,只能点上一壶最便宜的茶水,占着个最靠里的位置,脖子都快伸断了也不一定能看见一眼。
女子身形渐渐隐没在了芦苇荡中,这才平了江对岸一群色鬼们的躁动心绪,说是色鬼也有些冤枉了。这样一出尘的女子,怕是圣人都会动心,一眼望去也只会让人想到与之结为神仙眷侣,而非世俗欲念。
“嗳,你说那些有钱的老爷们也没有人派人驾舟悄悄跟过那姑娘?”声音来自酒楼靠里位置上一张放着茶水,但还有碟花生米,不至于那么寒碜的桌子旁。
桌旁另一人压低声音,故意作出一副神秘样子,说到:“咋可能没有,不过啊,那些船要么是迷了路,要么就是打转回到入口,从来没人找到过愿姑娘的住处,而且还有更蹊跷的事……”
开始问问题的人筷子上的花生米停在了嘴边,问到:“什么啊?”
“想听?得出钱!”
“啪!”
正当此刻,一块银锭被拍在了桌子上,银子成色极好,毫无杂质,不像是民间熔铸的碎银两。
“讲!”一公子哥模样的富家子弟也不顾桌前两人反应,径直坐在了两人对岸,逗弄着停在肩膀上的八哥,那鸟通体纯黑色,只有翅尖和尾羽带着星星点点白痕。公子哥似乎玩得正乐,看也不看眼前两人一眼。
桌旁那个嚷嚷着得收钱的痞子眼睛直瞪着那银子,有这么一锭银子,他也能坐在这潇湘楼顶,订上一桌酒席,再看着那么一袭白衣渡舟而去了。
“这位公子,我也就不卖关子了,这姑娘单名一个愿字,有谣传她是妖灵,化作人形,到这青远城啊,来汲取修为了。”那痞子先把最引人的故事和盘托出,就怕这公子哥一个反悔,拿回银子走掉。
“愿姑娘原来是鸯红阁的头牌,只可惜是个清倌,只陪人……”
那公子哥嗤笑一声,痞子赶忙接着说道:“这位爷,您还别不信,就是你有黄金万两,又或者是武学高手,您都得不到那姑娘,她不想见的人,还从来没一个人见得到过。”
那公子起了兴趣,终于正眼看了下眼前的痞子,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先是青远城最大的富商,姓贾的那个,出了五十两黄金,可算是让愿姑娘同意陪她过一夜,听说啊那姓贾的开始只是与愿小姐正常谈天,后来聊着聊着就愈发荤黄,再后来你也懂,忍不住了。然而就在那贾富商准备行些苟且之事的时候,却是忽然失去了知觉,待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正站在愿姑娘门口,准备推门而去。”
痞子顿了顿,接着说到:“而且这时候愿姑娘就坐在床榻上,对着那一头雾水的贾富商说,天已亮了,贾先生昨日好眠,且慢走。不仅是他,没一个人能记得被愿姑娘接待后发生了什么,当然,都是那些起了歹念的。”
“更离谱的是,就连山上门派的弟子中爱慕这愿姑娘的,被接待后也只能灰头土脸地耷拉着脑袋回山上去,你想想啊,最低的也有二境,最高的可是得有四境。这都奈何不了愿姑娘,您掂量掂量?”那痞子莫名其妙有些得意。
公子哥“哦”了一声,起身问到:“在哪儿?”
“哪儿?”身后八哥学舌,跟着问到。
痞子过了一会儿才反应出来这公子哥是在问什么,朝着城内方向伸手一指,说到:“就在那儿,那座八角圆顶的楼,听说那愿姑娘平日就在楼顶,不过那姑娘平时只有白日才在,公子此时前去,怕是……”
“无妨。”那公子径直转身离去,身旁两名侍从也落下一步远,跟着离去。桌前的痞子赶忙恭恭敬敬将那银子收进了袖中,待公子哥稍微走远了一些,才讥笑到:“又一个傻子,那愿姑娘啊,只能看,碰不得。走!今天请你吃酒去,我得了银子这事,可别给旁人说。”
没人注意到那公子哥身后,有个披着斗笠,背着篓子的少年尾随而去,少年身形不怎么高大,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看着普普通通,如果不是身上一股子鱼腥气太过刺鼻,一定会被淹没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少年跟着公子哥的步伐,在市井中穿行着,转过他最熟悉的市集,就是那灯火璀璨的鸯红楼了,虽是青楼,庸俗气却没那么重。即便与一般青楼同样处处挂着红灯,充斥着脂粉气息,但楼中檐壁相映,门廊排布别有用心,装点恰到好处,背后必定有一番精心设计。
门前并无老鸨龟公,却是一年轻貌美的女子迎客,也不似普通青楼那样一众女子簇拥而上,门口除却着迎客的女子,就只有两个丫鬟了。
公子哥倒是神闲气定,不似跟在身后那个已经满脸通红的少年。
“客官是想听曲赏舞,谈诗诵雅还是夜半促膝长谈,共论风月?”女子开口,声音娇而不媚。
公子哥也没少去相似的地方,这青楼虽做着龌龊的生意,却是最讲究隐晦的地方,便开口说道:“自然是后者了。”
“那公子想去几楼?四楼之上,风景可是一层胜过一层。”女子接着说道。
“一,二……七,那就顶层吧。”公子哥还真抬头数了数。
“第七层?公子哥可有足够雅兴?”
青远城内还少有如此富庶的纨绔子弟,迎客女子自然是有些怀疑。
“错了,还有一层。”公子哥开口说道。
看来是个远游路过此地的,一点也不知道规矩,迎客女子说到:“最顶层是本楼头牌愿姑娘,只谈诗雅。”
公子哥将一枚玉佩拍在柜台上,说到:“这玉佩值千金,买她的身。”
迎客女子刚想反驳,公子哥却没给她机会,将一块其貌不扬的木头牌子拍在了台子上,却是引得那迎客女子立马变了脸色,眼里只剩下了慌张和惊恐。
“一间房,最清净的地方,不能有人扰我,明日让愿姑娘晚上此时直接来我房中,懂了吗?她要是回去,我就烧了那芦苇荡,说到,做到。”
迎客女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玉佩退还给那公子哥,紧接着便身形隐没,去寻真正管事的人。就算那块玉佩一文不值,她也不敢要。别看那东西长得就像一块普通的木头牌子,可却是玄曙二等通行令,只有二品及以上官爵或者对玄曙有重大贡献才能拿的到。至于传说中的一等通行令,玄曙建国至今也就发过八块,五块给了武将,两块给了文官,还有一块象征性地给了国师,虽然谁都知道,国师的功,绝不是,也绝对不需要那一块牌子来衡量。
也没人注意到那少年的悄然离开,少年原打算是回家的,如此一来,也不需要了,少年姓许,名凡安,虽不怎么俊秀,倒也算得上俊朗。名字取许诺凡世和安一意,其实少年原本是要叫许繁安的,可爹娘怕名字太重,娃娃承不住,于是便把繁改成了凡。
许凡安还是第一次往这边来,对城中路线还不太熟悉,寻觅了好久,才走到最熟悉的青远城东角的那家铁匠铺子,对正抡着大锤的师傅喊到:“韩师傅,那把剑,我今天要了。”
师傅并没有理会许凡安,继续手中活计。
“诚心想要。”许凡安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只是平静说到。
韩师傅这才停下手上的活,扶着铁锤,问到:“那把剑虽然是我十两收来的,但最少能值一百两,你有吗?”
“还在攒,先赊着,差的不多了,后面我一定还你。”许凡安继续说到。
“哦?你现在有多少。”韩师傅来了兴趣。
少年努力翻着口袋,倒出来不少碎银子,还从袖中摸出了八个铜板,一同放在了面前的铁砧上,随即又用手掂量了一下那堆碎银子,嘿嘿笑了两声,说到:“这是六两,还余下八个铜板。”
“不过我明天还得吃喝,就只有六个铜板了,六六大顺,韩师傅今年一定顺遂。”少年说着,摸走了铁砧上的两个铜板。
韩师傅双手环在身前,轻轻地说了声“滚”,好像生怕吓到许凡安一样。
“急用,说不上用多久,一百两一定还,先赊着。”许凡安声音低了几分,表明自己不是在消遣韩师傅。
韩师傅犹豫片刻,接着说道:“算了,看在你的份上,十两收的就当它值十两算了,不是我不信你,你这怎么看都像是要带着我的剑跑路的样子,以后多来帮我打打铁也就行了,这穷苦地方,我也从来没打算把这把剑卖出去过。”
说着,韩师傅转过身去,在屋子里翻腾了好一阵子,才取出一个黑布包裹着的条状物,抛给了许凡安。
“一把被埋没的好剑,赊给个懂剑的,也不亏。”
许凡安则是稳稳接住,将那剑放到了背后的篓子里,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许凡安的篓子里还有一把长剑,只不过通体雪白,与这包着黑布的长剑格格不入。
“不是有把剑了吗,怎么还要一把?”韩师傅疑惑问到。
“一把,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