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月上柳梢了,众人在清风明月下一面庆幸今日侥幸,一面又骄傲莫名,一面又忐忑不知回去将要如何面对家宗质询。
陈挽和仙桃看到春生和颜九娘,彼此都有很多话说,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
随后陈挽先开了口:“师父,你是怎么到这的,怎么遇上的春生,怎会如此凑巧?”
春生回答:“我按照我们原先的计划,算好每个鼓点,骑上小厮临走前放出的马匹,正欲往你们犁头村码头行去,好通知上几个精壮搬运工人好来帮忙。正走到半路,发现一队你们码头工人正迎面走来了,领头的竟是师父。”
众人一并好奇地望向颜九娘。九娘着白衣,鬓间已有白发,但是整个人立在那儿犹如闪烁的银针一般。
“你可真以为你父亲他们对此一无所知,要任由你们小辈的送命?”颜九娘温和坚定又好笑地问道。
陈挽和陈淑对看了一下,“难道我父亲早已知道此事那他为何不早点提醒我们?更何况我阿姊也在这里,他难道不知道此事有多危险?”
“正是因为他知道此事有多危险,也知道宗族械斗历来如潮水打浪般一浪接一浪,所以他上了北良山来和我商议,也希望我能下山来以免事态恶化。”
后续赶来支援的码头搬工们已经走小路撤退了,陈挽几个便乘平头船绕陈家码头要回镇上。众人在船上好好地说起了这桩河滩偷袭。
原来,最早乌石镇的无赖在陈家门口盯梢以及路上骚扰陈淑的时候,犁头村族长也就是陈挽父亲陈财添便早已知晓了。两个村子隔得近,上两辈就曾因为盖房划界、田埂争水等有过争执甚至发展到器械打斗。两姓一早也试过通过结亲来改善这样的局面。这陈财添的舅母便是乌石人,记得那是因为请神游街轮到舅母娘家做东了,陈氏这边的人也是去了要一起“热闹热闹”的,沾惹到了香油香灰想必也是得了神明“保佑”的。但是舅舅们一到两村交接的这大舅母家,发现后山上的竹子长太高,伸到陈家地界来了,一开始只是想着拿了锄头砍下一节,没想乌石那的人看到说为何你们陈氏的人来砍我们乌石的竹子,还要来沾我们乌石的神明福佑。于是当下起了争执,两家的事情逐渐演变成了两个姓氏的事情,家里当舅舅的唤来了叔公,叔公又领了侄儿,同姓齐聚,三日不绝……
本来已经因为连续两三年都是好年冬,庄稼收成还不错,并且下游的陈氏慢慢地也走了出海这条路,所以好一阵子相安。没想去年气候寒冷又干旱,所以又开始抢水了。并且这世仇现报,加上陈家少东家刚外番回乡,想必没那么容易逃脱得了。果真,陈氏大宅外一直盯着的眼线就来报说今天一早门口包括九里街上的乌石人都撤走了,不知道是要回去做什么大工程,查了黄历找了师傅,也并不是邻村什么拜神请神需要壮丁人手的日子。果然听见铁匠铺上的瞎子阿三说从他那儿提走了好几柄刀子,陈财添赶紧问家中儿女都在何处,果真出城了!
此时自是可以把码头和驿站所有工人包括族中男丁全部召集起来,但是陈财添心想,别人拿了先手,必然有所预备,如果此时便开始拼人数,那万一先败了,恐自己再无后手。并且为的自家小儿小女天情蜜意而牺牲这么多,就算是胜了,之后恐难以服众。再者小时便将那顽劣小儿送去学鹤拳的,也送去占城几年磨砺了,这会儿就当试试他功夫又有何不行。
心中想是这么想,但是还是遣人从北良山上请下了颜九娘,并且上码头挑了几个精壮搬运工后备着。
听完师父讲了这来龙去脉,陈挽一时间心里暗赞,阿爷虽是洗了泥土上岸的生意人,但是德义也算明月高空朗朗之光。而另一面则是觉着,虽然自小觉得自己肩上责任不一般,值此一役更体会到之后自己要担负着的是什么。
“你可有想过,若春生不来,你要怎么带这一行人逃脱?”师父扶着船舷问陈挽。
“……仙桃……仙桃完全可以且战且退,而后带阿姊、小七他们几个先上了船。而我,小时候这一路上下游都摸索遍了,很是熟悉,这个渡口之所以在这,我也知道是为的什么,这河堤翻下去的犄角旮旯我都熟的,大不了我泅游回去,来人不带弓箭,奈何不了我。”
仙桃边听陈挽几句话边点头,不过听到后面倒是也有点后怕,因为那时候时间紧迫,陈挽只说让她努力自保,加上解决几个近身的贼人,倒是并没有说万一的万一他们要如何。如今这么一听,却是不似少年时,没想他如今如此细腻谨慎了。
一行人上了岸,便分道而行。
这边颜九娘因为是陈财添请来的,便去的陈氏大院那落脚。
“什么?你让师父来是要练兵布阵,要应对几天后大战?”陈挽惊呼了起来,而陈淑陪在阿弟身侧,只得细心拉着以免他太过激动冲撞了长辈。
……
这边春生、仙桃和小七一回到百千堂就毫无疑问地被叫回到宗祠前厅问话了。
这可是仙桃和小七第一回离宗祠这么近,以往经过这个院子,便是门槛也不让上要避着走的。如今跪坐在红砖石天井这,看到内院高台上的各种祖先牌位,却也是警觉到一丝紧张。
只见林北坐红木交椅上,林良和林三站了两侧,因为是自家的事,其他族里的长辈倒是没有到场。族长先是问自家儿子春生:
“你为何要带家中妹妹和外姓男子走那么远那么久?”
春生倒是老实:“那陈挽和陈淑都是幼时上北良山认识的,彼此家底也知道,为人也知道,都是……德才兼备宽厚豁达之人。陈挽好久从占城回乡,许久不见也是为的叙旧,这一道相处下总不至于真成了什么大错。”
“我听说此番在安平渡口那兵戈相向,就连仙桃都亮了身手,一个快及笄的女子,这么亮相,你说,这叫处之相安?”
仙桃偷偷抬头想看自家阿爷的表情和脸色,但是果然如往日一般,什么都看不出来。
林良没说什么话,林三倒是开口了:“是啊,这到岁数了,让人知道我们家女儿这么厉害,谁家少年敢来提亲?”
林良此时才说道:“仙桃习武和春生一起,我们也是知道的,自小时以为是玩闹,大了后发现既能自保,又怎能是错,他们几个的师父颜九娘,一身的武义敢退多少山贼土匪,不敢来提亲是对的,敢来的才是真该留下的。”
林三被呛了回来,只得悻悻闭嘴。
“仙桃幸好有身手,但是你大子大孙,林家传人,你带个妹妹们出门,你带了人犯险,之后又如何让族人相信你能带得了更多人?”
春生觉得被说中了,自己带妹妹们出去,也没想会引至险境。不对,也不能说没想到,事先三番两次替陈淑拦人挡人的时候就知道,和他们姊弟二人相处是要涉险的,但是自己为何仍要前往,而且提前几天安排马匹杂什,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
这时仙桃觉得该由自己开声了:“伯父、父亲、叔父,请息怒。我自不会说什么,是我央求兄长带我们出行的事情来为大家开脱了。说贪玩,确实也是……一时贪玩,没想到会遇上那样的麻烦。至于打拳,当下形势紧张,我也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师父幼时教过,先行自保,再论其他。我估计歹人见我一女子有些功夫在身上,更是气不过,更要来近身冒犯,我实在无法,只得与之相抗。”
林北摆了摆手,示意说别说了。
“你们自是可以出外任性,只是你们年纪也大了,今日叫你们前来,也不全是为了处罚你们,只是想让你们知道,父母为汝计深远啊。”
春生、仙桃和小七一并抬头,小七因为还隔了几房关系,所以抬头看了一眼之后,又把头低了下来。
“春生这个年纪差不多也该说亲了,我和你娘亲已经找官媒相了几个合适的女儿家,其中北良姨婆家远房亲戚碧玉,我觉得甚是合适,虽不似这的大家大户,但是父亲也有几个山头的蔗田、茶园和柑橘的,和我们做南北货生意相关,之后不论是加工还是行商都会有很好的照应,并且山里人家,性情温顺,持家必定是极好的。”
春生听了如当头棒喝,就连仙桃和小七都觉得这甚是不妥啊。那几日兄长的破戒外出,那东门河滩上的眉眼交错,那这可怎么办啊。
春生当即回应到:“即是到了年纪该娶亲,那这人之外另外些选项呢?为何……为何犁头陈氏的不行?她也与我年纪相仿。陈家行船设驿,之后我们若生意出海,不是亦可互相照料?”
“出海生意本身便是个九死一生的活计,不如依山筑石实在啊,哪日若如何,你岳父家无甚依靠,你也很难开枝散叶、开山建林啊……此事可以过后再议,但是你与别家姑娘是可以就此甚少往来。至于仙桃,是有另一事要说。最近丝物绢货贩得好,准备开个绣铺做寺庙功德,听铺面上女眷们都称赞锦织手上金苍绣绣得好,这个绣铺便由的她来掌管,你也是林家长女,你自是要过去一起帮忙的,多做点女儿家的事情,自然可以少论些拳脚功夫。”
春生听了也和仙桃面面相觑,锦织框画描线一并无能的人,如何在长辈看来是绣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