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桃躺着的时候能看见屋顶天窗,天窗外忽而闪烁的不知道是哪方的星宿。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此时天气初凉,流火而落的又是哪颗心。
白日里她欲撕了那方尺素,也只是揉开了些经纬纵横而已,小七似是不快:“俗谚有云‘有钱人惊死,无钱人惊无米’,有人念总好过无人言,也是你们千金大小姐才多的那些个余力来糟蹋别人的心意,若是这心意可分可移身,那我……”
仙桃此时睡不着,想着白天的这些事情,想着拿帕子上那样写是……是否就是帕子上的意思?那自己为何怨道于此,是埋怨的他让自己卷入这些事情,还是实则怨的自己贪玩好奇但是终陷于此,还是怨的自己几日恶心害病但是他无意前来只想这一方帕子就来打发
她还想着过去的事情,本来只是想着我们也不招惹人,既然被族里安插去了送神会来填缺了,既然是被吩咐了去查验“谁人”抢了绣铺生意了,既来之则安之也安排了些要护人护己的布局了,那又如何能怪谁?怪自己没想到,最后见到的是那般血腥的场面吧,怪自己心思不密,没想到这事儿一旦踏入进去,便是田埂滑入水田愈陷愈深,便是失足走入河滩愈推愈远吧。
她还想着以后的事情,近前的,族里应该很快便会来问审她。那三婶甚至二姑,那绣铺甚至陈家,必然都会牵连其中。此次或许没了春生一起作陪了,这一战之英勇,也是偶尔从出外的丫鬟小厮那九里街上听了回来了,大家一面佩服她武义高强,一面也害怕她:“你可真杀了人?”
“没有吧?我可是收手收刀了呀。”
此时窗外风声作响,也是有趣,今年或许真是的歹年冬,这农历八九月了还有风台来袭?院子里的荔枝龙眼树都有枝叶摇摆的声音,仔细一听,那节奏则缓的应当是玉兰,因为树干最高最柔软。
此时大概已过了寅时了,院里大,本身厢房之间便隔得远,此时更是寂静如烟,除了风破树叶的沙沙声之外,别无声响。
突然,有什么东西打到轩窗!
第一下仙桃还想着是不是自己听误了,结果后面又打了一下。仙桃起身正坐,一面害怕一面又好奇,而后又想,自己也算是和鬼神错身之人了,还能有更可怕的,遂起身草草穿好衣服,斜拉挂着发髻,轻轻开门,正探了半个身子,便被谁掳了去,正要叫喊,嘴巴马上就被一只大手捂住,那熟悉的甘松木香窜到了鼻息之上。
是他。
一开始还是有气,并且如此这样见的他,自己也恼羞成怒,所以仙桃不出声地出拳踩腿,但是对方实在身高高出一个头,气力身架此时都相差甚远。他就这么提拉着她走到侧偏门,把她架到肩上,而她此时也不愿再抵抗,也想找着个合适的地方好生和他说说,遂接过他的好意,爬过了侧门。
他手长脚长,功夫底子也好,轻声如燕般掠过,和风破树叶的声响混战到了一起。
出了百千堂后,他又闷声带了她走过一段路。
他不先开口,她也赌气不问。
就这么走到陈氏码头旁的海边。
一坐到清砂之上,没想一轮圆月展挂在了眼前,那么大,那么圆,又那么亮,她都能从余光里看到他下巴上的绒毛胡渣。原来送王船之后已然过了半月有余,如今都已经十五了。
“这里可是你们陈家码头工人被杀害曝尸的地方?”仙桃环顾了四周之后问道。
“是的,没错,你可得靠着我近点,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出来。”陈挽虽是这么说,但是确实自己主动往仙桃那儿凑了凑,而后怔了一下,又稍稍往后退了一点,坐在仙桃左侧的他,右边胳膊或者实在是太长无处可放,便往后撑在了仙桃身后的沙滩上,从后面看来,就好像是从她身后揽住她一般。
仙桃感受到了,全身紧张得锁紧到了一起,也或者是前段时间害病不舒服不怎么进食,着实也虚弱了许多。
“我兄长什么时候来?”她假装自己不紧张,随口问道。
“没叫他,今晚就我们俩。”
“你可别想对我做什么,我……”仙桃想了一会儿支支吾吾地说。
“我不喜欢瘦的,真想做什么,你现在这样还是我吃亏呢。你如今瘦弱成这样,刚那些拳脚一点力气都没有,是那日的三成力都不到吧,我还是等到你好生养好了再考虑吧。”陈挽又如之前那般油嘴滑舌了起来。
仙桃羞怒,又要挥右拳打他,却被陈挽从后边摁住不放。
此时,他俩离得更近了。
如此坐了好一会儿,仙桃轻轻地默默地挣扎开了,而陈挽也没再坚持,四处张望了一阵子,才开口说话。
“我……前段时间实在太忙,抚恤伤员,给死亡族人列牌位进祠堂供养,和师父商量之后的排兵布阵,去官府报案以及争说械斗费不公等等等等,哦,我昨天才从官府那出来,仔细说了下案情前前后后。”
仙桃不说话。
“身手好的手下还是一直在百千堂外跟顶着,我来不及书信,也怕粗人毛躁,是丫鬟碰到了小七,才有机会在今天和你传上信,知道前几日你受苦了,我一面着急地……想来看你,但是也知道你必是又被家门关了,而宗族上的事也在催我处置,而我便只能想了又想,赶不及明天了,此时便赶来和你见面了。”陈挽说完了一番话后,长长手指之间都快打成死结了,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会儿,自觉得其实可以说得更好一点儿,也不知道仙桃她听了多少进去。
“嗯嗯,我知道。”仙桃说。
“你可怨我?怨我害你淌入这趟浑水,怨我让你见够荤腥,怨我用了你后又将你丢在一边丢了好几天?”
原来是因为这个,仙桃心想。自己也说不分明的,结果却被他给说全了。
“没有,是我自己贪玩,是我自己自大卷入的。”
分明是被说中了,但是仙桃想,那可不能让你太得意,于是便死不承认。
“那之后怎么办?”仙桃问道。
“或许乌石那得知自己打不过还被罚了双份械斗费气不过会接着来偷袭,也或许乌石被朝廷制服了,正儿八经地来约正面交锋。”
陈挽以为仙桃问的是这件事,难道不是?反正两个人如今太多事情牵拖到一起,只能一天天一日日慢慢讲下去了。
“你那怎么办?林老爷来问了你送王船所有绣帆的事情了吗?若是还没有,你也得想好要如何应对了,以防到时候措手不及。”
“我可否明说?”仙桃问道。
陈挽回过头来直愣愣看着仙桃,心里想着,你此前那般骄傲和自信,什么都能拿得惯主意,此时是在问我的意见?
仙桃被看得不舒服了,脸朝向一边去。月光下白白地露了那如同剥壳后的荔枝一般的凝脂半边脸给陈挽,鼻梁的弧线和圆润起涨的颧骨是相称的,气息下鼻翼微张吐露着。
过了好一会儿,仙桃见没动静,便大胆转过来看陈挽,没想陈挽这回倒是闪躲了。
假装刚什么也没做,陈挽把脸转向左边,看着潮水说话:“你得想好了,做了的决定应该能让自己更自由更开阔更能做其他决定,而不是更受束缚的。”
刚刚确实什么也没做,但是为何如此心惊。陈挽问自己。
“我都还没和你讲过我去占城都做了什么吧?”
陈挽好一会儿才回过脸来敢看着仙桃说话。仙桃也大方地回看了他,摇摇头,示意他说下去。
“那里天气比泉州府潮热许多,并且无寒冬,街市上满是乳香和象牙。我落脚的港埠上最厉害的商人是我父亲的结拜兄弟,姓李,与我一道的好些是他们自己族里的同姓亲戚。好些都是村里同姓的攒了出行的银钱来资助那么一两个后生过去的,因为见那位李姓长辈,最兴盛的时候能有数十艘帆船,好几石的珍珠玛瑙。所以即便风险大,但是回报是人在家乡耕田打鱼数十辈子都赚不来的。”
“我还见到那边的人喜欢将香料和在地的果实来交易刺绣和罗衫。当地人也敬鬼神,也饰寺庙,也缺大旗桌裙和围帷。但是货物不多,往往有则被一扫而空。”
仙桃听到这眼睛一亮:“他们可真是喜欢这些,那都时兴怎样的款式?”
陈挽低头笑了下:“他们?你手绣的款式在他们看来能觉得是天上来的吧。哈哈哈。”
仙桃低头琢磨了下:“你可是鼓励我一起将这些贩至海外?”
陈挽禁不住回来看着仙桃,说道:“那可没那么容易?”
仙桃:“为何?水路不是已经是现成的。缺钱补钱,缺货补货,商谈货价,我也是可以学习的。”
陈挽笑着说:“那可一方面这时要看你父家,之后……之后要问你夫家啊。”
仙桃不知为何,听了觉得生气,起身要往回走。
“诶,你要作甚,和你说过这是我家码头死了人的地方,你怎敢乱走,碰到什么怎么办?!”
仙桃走了几步回头说:“那也得走,不然天快亮了,鬼出不出来不知道,人必定会出来,会看见,会告状我父家!”
陈挽拉住她,又一齐坐下:“我可是哪句话又让你生气了?我就不明白了。”
陈挽怎会不明白,他故意试探的她,此时见她如此,他还有点窃喜,虽然,也证明不了什么。
仙桃还有点赌气。
陈挽掰开仙桃的手,放入一包扁柏银针小红包,“这是我阿姊之前给我的,辟邪去煞,我刚替你拿了一会儿,你现在自己拿着。”
“那你呢?”
“我阳气重,正气足,不需要那个。”
仙桃实也是有点不敢自己回去,见天色也还未亮,而刚在自己闺房里看到的星子也展露天空,便也贪婪坐了一会儿。
“你看那颗星子,叫做心宿二,你读过诗经里,‘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说的便是这颗星,我们在海上的时候,要看天上,老船员教会我不少星子的名字。”
心宿二,仙桃看了一会儿,觉得安心了许多。
也不知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