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复此言在此时说出来,就有些太过武断了。
因为无论是政治地位,还是学术地位此刻的他,如此论断都未免太过直接了。
实在是这涉及到了他内心的那道坎了,因为杨秉这番学说实在是在逾越儒家的樊笼。
杨秉所谓的功利一说,也是借鉴了后世的陈亮,叶适的事功学。
不过相比起陈亮所说的坚持“王霸可以杂用,天理人欲可以并行”的观点,他则是将后者所去除。
前者是将理学同事功学合二为一,他则是将心学同事功学合一。
不过孙复乃是一地大儒,不是泼皮无赖不会没有道理也会梗着脖子说对方乃是错的。
这天下人也不能无理取闹,天子亦是不可以,辩经乃是求索道理,不是情侣之间的嬉戏打闹。
“然文瑜先生口口声声大谈功利,你所说的义利并举,那依你所言何以构建皇极?”
所谓的皇极也就是儒家的中庸之道,可不是所谓的皇太极,二者没有任何的关联。
中庸是儒家伦理实践的至道,既然杨秉口口声声说自己所说的也是圣人大道,合乎三代之治,那么自然也是符合王道的。
那么只言霸道而无王道,如何能够当的上所说的王霸兼行?
从刚刚的冲昏了理智中恢复了过来,立刻发出了追问。
若是无法构建皇极,无法实现中庸之道那又谈何德治呢?
“当知行合一,格物致知以求皇极,实现中庸之道!”
此处的中庸并非是处世态度,而是一种诚与德化。
此言一出就再也无法有人再说什么了,因为杨秉将此时所说的功利之说,与自己早些年所传的心学合二为一了。
事功以求利,知行合一以求德,那是最为核心道统的东西!
有些人一幅了然,如京中的一些大儒,和一些未成一派的大儒,都起身作揖,这是恭贺对方所立了道统。
所谓的知行合一便是实践,若不是当下所限,杨秉都要说出实践方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了!
如今他们还反驳什么呢?同孙复一样说对方此言危乎社稷?可是对方却又实实在在的将德与利相并立兼行了!
随着杨秉的不断言明,方才是将此门学问彻底的显露在众人当前。
随着竹帘的拉开,赵祯此刻也是显露在众人的跟前。
若是说刚刚杨秉只是将“事功学”同众人言明,那么赵祯此番出现就是要给它盖棺定论了。
何为言出法随,天子之言那就是言出法随,此处的他不是他身后的那座金身大佛能够与之并论的。
天子一言,佛像金身也得落下金漆来,世界最大的乃是权柄而不是香火。
在场的所有人在见到天子之时,也顺势直接俯身行礼了!
赵祯起身微微抬手,目光看向殿内所有人说道:“义利双行,王霸兼用,自今日起,将此定为我大宋官学,设立经延,太学,国子学授课,开科取士,皆以此为本!”
此番言语可谓是当真是更大的震惊,若是科举入仕皆是以此为准,依然是长此以后朝堂之上尽是务实大臣。
因为实质上经杨秉所说的“事功学”,实质上就是与空谈道德就是对立的。
杨秉看到结果朝着自己所想的方向发展着,心里是有欣然也有空落落的。
看起来他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隔阂,可是他的思想却是有着一层无形的阻碍。
若是说理想主义一些,他自然是希望使得如今的大宋直接过渡到大同社会,红色的旗帜插遍每一处大宋的河土。
可是变法是需要结合实际,要同当下联系在一起的,在如今这个时代是没有大同生存的土壤的。
他如今所做的是抛下了一粒种子,静静地等待着花开而已!
无论是思想太过守旧,还是太过超前都是不合时宜的。
王莽试图恢复周礼,所造成的结果就是整个王朝坍塌。
殿门口站立着皂衣之人这一次没有再出门了,而是皇帝身边的宫人走了出来。
重新将赵祯的话重新复述了一遍,道:“义利双行,王霸兼用,自今日起,将此定为我大宋官学,设立经延,太学,国子学授课,开科取士,皆以此为本!”
瞬间外面一下子乌泱泱的一片,统统跪地行礼。
与杨秉所争的时候,你可以说与对方所争的乃是学术之辩,所以先抛弃官职之差,可是如今赵祯在这里,贵为大宋天子。
那么你还能说抛弃前者身份吗?那自然是不能,君臣关系不可弃,天子与庶民关系亦不可弃!
……
十一月冬至节,贝州。
自从大宋实行了军制改革后,也随之下旨纷纷向各地推行开来。
但是却依旧无法使得吃空响,还有喝兵血的事情发生。
王则乃是宣毅军的小校,此刻的他面露凄惨之色。
“将军,州郡官员早已经与军中沆瀣一气,既然不给我们活路,那不如反了!”
随着一名将士的出声,其他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不过一想到自己等人如今的境地,也是目露狠色。
“反了,反了!”
并不是大宋所有的禁军都是如西北军一般,都是被朝廷当作亲儿子对待。
毕竟是主力军,所以自然也是管制严苛,待遇丰厚。
而宣毅军本是小小的炸营,竟然引起了如此大的动静,很快从军中低阶将官和士卒掀起了动乱。
而叛乱这颗小火苗也是一下子闹出了大动静,贝州的知州张得一接受了宣毅军贿赂,竟然压下了军中将士举发吃空响和喝兵血的事实。
而州郡之中一些邪教之人,举起了弥勒教的大旗,将王则这个军中普通将官,打造成了弥勒佛转世。
并且说出了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的话,和当年黄巾军起义说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一样。
本该是随意浇灭的火苗,竟然化作了汹涌的火苗将贝州化作了焦土。
那些被盘剥的士卒,一些人被裹挟还有些人趁机生乱,他们打开监狱,释放囚犯,其中不乏无辜之人,可是穷凶极恶之人更多。
……
而这件事情也自然是轰动了整个朝野上下,如今无论是朝上的大臣,还是民间的百姓,都无一不认为当下乃是盛世。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盛世”,竟然爆发了如此大规模的叛乱,要知道在前朝之时虽然民间有过不好言论,可是却也没有发生过这样大的事情。
这是任何一个君主都无法忍受的,而一个向来以明君和圣君为目标的君主,这更加难以忍受。
当札子送往了汴京后,此刻呈在天子的桉桌之前。
“今日为何如此寂静?无一人为国家了事,日日上朝何益?”
虽然听起来赵祯语气可谓是平澹的很,可是任谁都能够听得出来,这是在强压着火气。
除去中枢大臣镇场之外,其余的大臣也多是不想在这个时候撩拨官家。
这番话可并不轻,一个绯色官袍的官员站了出来,乃是台谏的言官。
“回陛下的话,此番贝州致使百姓涂难,乃是军中兵变所致,臣谏言需减免对军中的用度,如此方才能够让那些武夫不至于一日比一日骄纵!”
他蹙眉俨然是文官的固有思维,认为这些人之所以闹出这样的事情,就是如今待遇变好了,所以才会变得要求多了,只有将他们的地位贬低为原来一样,那么就不会生乱了!
赵祯显得怒不可遏,即使强压胸中怒气他不是任群臣摆布的君主。
他想要开疆拓土,如以往的志向是收复幽云十六州,如今的志向就是打下一个远迈汉唐的疆土领域。
因为他听闻在丝绸之路,曾经匈奴也曾遇见过许多国家,他要做的是前人未尽之事。
那么自然是需要依靠武人,开疆拓土需要武将,若是他只想做一个守成的君主,那且罢了崇文抑武才是最好的打算。
如今言官竟然将矛头指向了杨秉和赵祯,认为就是抬高武人地位方才有如今祸事。
杨秉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可是依旧有许多人的目光看向了他。
俨然是在等待着他发作,他们开始低声议论了起来。
吴恕朗声说道:“肃静!”
若是目光能够杀人,王素的眼神就能够杀死那个出声的言官了。
他贵为御史中丞,本该有谏言之责,可是他身上被官家握住了把柄,所以这些年里他都是避其锋芒。
如今这种当下自己也是牵涉其中,因为他为了给自己儿子寻一个前途,他看出了官家有重振军中的意图,想要重视武夫。
自家儿子是什么能力作为父亲的又如何能够不知晓,所以他将儿子送往宣毅军之中。
为一个中阶将官,而造乱的校官就是王川他的儿子统辖之下的。
而当地的知州之所以压下来,也是因为王川出钱贿赂,还有他老子乃是朝廷御史中丞的身份。
当地知州还当如今的大宋禁军,依旧是以前一样并没有在意。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会引起如此大的动静来。
如今的他据守都城,而叛军已经裹挟了数县之地了!
赵祯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来,依旧平静的说道:“那依照卿所言,此事乃是朕错了?”
那绯袍言官依旧是继续说着,像是根本没有发觉出赵祯隐藏的怒火一般。
“我大宋自太祖之时,便有重视士大夫之事也是料想武夫之祸,在臣看来此事乃是官家错了!”
那人一幅康慨激昂的模样,他像是说得仍旧不过瘾,竟然看向前列的杨秉说道:“在臣看来,不仅仅是官家错了,杨相公所言的王霸并行方才是如今祸事之因,长此以往下去五代之祸不远矣!”
此言一出赵祯都无法维持当下的表情,而群臣的多数人也是一幅惶恐惊讶。
“疯了,真是疯了!”
众人都是这样的想法,相比起说赵祯错了这件事情之外,竟然大有说杨秉乃是乱世的奸臣意思。
五代是何时代,那可是能够说出“天子宁有种邪?兵强马壮者尔!”
武夫跋扈至此,这也是大宋为何要重文教,轻武事的缘故。
可是他将此引到杨秉的身上,却是实在太过了太牵强了!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不仅仅一人站出来,紧接着又有三名绯袍官员站了出来。
“官家,臣附议!”
整个大殿此刻处于死一般的寂静,什么是天子的威仪?
如今官家的威望恐怕也只有太祖和太宗相比了,如今之盛世自然不能将官家置之一旁。
所谓的文治武功前者已经做到了,一个帝王的威仪除去通过狠辣的手段之外,还有自己的声望。
“朕是不是对尔等太过优容了,以至于会将朕的命令置之不理,我说过文武分制,如今却觉得我对武将恩隆过盛,既是如此几位臣工便编入宣毅军之中为一武官!”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不畏死的胆量,有两人已经当场跪了下来,他们只是想要为了搏名而已。
如今官家剥夺了他们身上的清要之职,被贬做了武官,那如何能够忍受的了!
见他们还是在原地没动弹,很快就有殿内武士将他们拖了出去,此举乃是损坏朝堂礼仪。
经过了这一番敲打后,朝堂之上一些文臣方才真正明白了,官家所说的文武分制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显然官家乃是有意的敲山震虎,王素却是心中凛然,他也是历经两朝的臣子了,若是先帝之时绝对做不出这样的“荒唐之举”!
将文官贬作武官,而且还是言官那等清要位置。
可是如今这个时候不仅仅没有朝臣反对,甚至自己在心底也没有生出眼下有多么荒诞的想法。
这方才是最为震惊的,他也明白这种转变意味着什么!
身为御史台的御史中丞,他此刻若是真的噤声,那么自己这个位子也就名存实亡了!
即使被官家捏着把柄,即使自己会因此退位,可是若是连这个时候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御史台之中,自己当真是没有半点威信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