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天空闪光，照亮幽深洞穴，转眼又恢复黑暗，紧接着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轰鸣。

    洞内通体玄黑的巨蟒闭着眼睛，硕大的三角脑袋枕在地上宛如一尊恒古不变的石雕，巨大的身躯随着呼吸有规律的收缩舒张，节奏比平常要快上很多，这表示它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它在害怕，害怕撕裂天空的闪电，害怕撼动群山的雷鸣。

    雷劫难渡。

    渡劫一说并非来自血脉传承，而是冥冥有感。

    沐浴雷电，向死而生。

    出于生命的本能，它不愿出去迎接雷霆，但理性又在告诉它：去吧，去吧，假若这次都抗不过去，渡不了，未来将不再会有机会。有二十个春秋没长身体了，体质明显开始下滑，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是时候做出抉择了。

    时间缓缓流逝，雷声逐渐变小。

    巨蟒睁开淡金色的竖瞳，扬起头颅，石雕一样的三角脑袋显出几分坚毅。

    离开洞穴，向山顶游去。

    山顶是光秃秃的石面，巨蟒盘在上面，仰头望天，黑云翻墨，快速在头顶凝聚，闪电游曳，远远看去好像某种神秘祭祀。

    祭品是巨蟒，祭祀对象是苍天。

    “雷劫果然不是错觉，不知渡过之后会迎来怎样的新生。”

    闪电不出意外的劈了下来，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落在身上，皮开肉绽。

    一道，两道，三道……

    死亡似乎是唯一的归属。

    巨蟒这一生过得很简单，吃饭、睡觉、修行、繁衍后代。具它所知，除了人族所有生物种族都修行。人类是万物之灵长，天生的智慧种族，使用火，使用工具武器，能驱赶杀死世间绝大部分生物，它对此非常羡慕，时常幻想自己某日能长出手脚，同人一样使用火，使用工具，羡慕来自血液，来自基因深处，来自十万年前一条在人类手中险死逃生的老祖宗。

    “假如自己是人，有手有脚，能使用工具武器，情况大概不会如此糟糕！”

    “哞！”

    一声怒吼，看向雷云，生死决绝。

    “噼里啪啦，轰隆隆，噼里啪啦……”

    一刻钟后，雷云变薄变小，闪电再也无法突破天际落到地上，巨蟒奄奄一息，三角脑袋高高仰着，坚毅倔强，“活下来了，雷劫过去了。”疲惫袭来身体越来越沉，终失去了意识。

    ……

    万里晴空如洗碧，轻云曼卷自浮游。

    “从未见过的风景……”巨蟒醒后，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副美好的画面，感觉特不真实，犹在梦里。

    巨蟒思忖这是渡劫坏了眼睛。

    突然拥有人类的视觉，让高度近视了一辈子，靠颊窝热感应“视”物的它很不适应。

    扭动身体，结痂裂开，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凝神静气细细感受片刻，它像人一样长呼出一口气。

    伤得很重，但死不了。

    缓和一阵，慢慢朝自家巢穴游去。

    环山河水哗啦啦的流淌，流入山涧，在谷底形成一池寒潭，寒潭中间有座巨石堆砌起来的祭坛，祭坛正前方的崖底石壁坍塌凹陷，其间有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乃是巨蟒的巢穴。洞穴内部曲折蜿蜒，这是在地壳活动，山体崩塌以及水流千万年的冲刷侵蚀等多种复杂因素下自然形成了的。巨蟒刚从寒潭里冒出头就看到自家巢穴旁边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人类少女，少女身姿高挑，五官精致柔和，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穿着大胆狂野，用豹皮裹胸，以虎皮做裙。

    巨蟒通过气味很快认出少女身份。

    少女叫有陶朵儿，是有陶部落的祭司，主要工作是和它蛇神大人沟通交流，取悦于它，从而获得它的保护。

    “怎么就忘记这烦人的祭司了，这下麻烦了。”

    巨蟒半个脑袋僵在湖面，竖瞳变细，巨大的危机迅速在心底升起。以前它凶猛强大是有陶部落的守护神，现在它受伤了。

    一百个春秋前，它刚开启智慧，身体打破血脉的桎梏开始迅速生长，几乎一天一个样，不到一个春秋它就从一条不足两丈长的普通莽蛇长成九丈长的超级巨蟒，一跃成为常羊山的霸主，如今它身长十八丈。急速膨胀的身材和力量让它开始得意忘形，忘乎所以，忘记对人类的恐惧，开始以人为食，以致差一点被人类杀死。为逃避人类追杀，无赖背井离乡，离开常羊山，来到迷雾森林。在迷雾森林，它再一次遇到人类族群，这个族群以烧制陶器闻名，取名有陶部。吸取常羊山的经验教训，它没再招惹人类，不仅没吃人，反而还小心的避让着他们，不曾想三十个春秋后它被有陶部供了起来。巨蟒无心和人族走得太近，有心另寻一地，奈何它舍不得住习惯了的巢穴，以及巢穴深处里的一株神奇植物的果子。想到自己如今更长更大的身躯，以及更强大的力量，最终选择大着胆子留了下来。

    对于人类它从未放松过警惕。人类是一个喜欢依附强者，欺负弱小的种族。有陶部落将它尊为神明不单是因为它不主动与人类为敌，更主要的原因是它足够强大，如今深受重伤，实力甚至赶不上刚开启灵智那会儿，若人类想要对付它，恐怕连逃命的实力都没有。

    “一口吞了她，封锁受伤的消息。”

    “立马逃，舍弃熟悉安逸的巢穴，暂时舍弃美味延寿的果子。”

    “只要钻洞速度快，她就发现不了。”

    ……

    无数念头在脑海快速闪过，最终巨蟒决定什么都不做。人类除了欺软怕硬，还讲感情，只要自己不主动攻击人类，人类不会贸然翻脸不认蛇。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外面危机四伏，不一定会比自家巢穴安全。

    强忍着身体的疼痛，用日常回家的速度，慢慢扭着身体往巢穴游去。

    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有陶部良心上，自己首先不能露怯，不让他们发现自己现如今的真实情况，不给他们欺负伤残的机会。活了一百多个春秋，做了七十个春秋的人类信仰的神明，它对人类可谓是相当的了解，信任经不起考验。

    “蛇神大人，下午好！”朵儿笑容可掬的上前打招呼，自己刚成为祭司不久，需要经常来拜见蛇神，上任老祭司说蛇神是脸盲，需要刷脸熟。

    巨蟒不予理会，学着往常的样子高傲的继续往巢穴里游。

    十八丈长的身子缓缓从朵儿眼前游过，触目惊心的伤口毫无保留的展现在朵儿眼前，惊得朵儿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一眼望不到头的身躯没一处好的，鳞片大面积掉落破裂，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部分蛇躯几乎快劈成了两截，伤口焦黑隐隐还散发着肉香。

    朵儿惊恐道：“蛇神大人受伤了。”

    巨蟒淡淡回道：“小伤，不过是变强的代价。”

    闻言，朵儿长舒了口气，心想不愧是蛇神大人，这么严重的伤也无大碍，换作人或其他生物恐怕早就死了。蛇神大人的伤看着像是被雷劈了，祂刚刚恐怕是去渡雷劫了，没想到从其他部落里流传出来的渡劫之说是真的。蛇神大人说受伤是变强的代价，雷劫渡了，代价已经付出了，是不是意味着现在的蛇神大人比以往更强大了。

    “啊啊～～～”朵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忽的大声尖叫了起来。

    突然响起的尖叫冷不防的吓了巨蟒一大跳，寻思要不要找个隐蔽的地方躲一段时间，忽听朵儿激动的说道：“蛇神大人说话了，蛇神大人说话了。”

    我说话有什么问题吗？

    巨蟒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刚刚用的不是神识传音心灵交流，而是像人一样用嘴在说话。

    好像嘴和眼睛一样异变了。

    嗯，声音好像也是听到的，耳朵貌似也异变了。

    不过感觉都好鸡肋。

    看着蛇神大人钻入巢穴，彻底消失在眼前，朵儿在巢穴入口来回踱步，几经犹豫，最后转身朝部落跑去。

    巢穴内部蜿蜒曲折，九转十八弯，逐渐朝山崖上方延伸，且越往里走越宽敞，深处最宽敞的地方甚至能装下一个两百人的小型部落。阳光从山体缝隙斜撒下来，照在一颗三丈多高的果树上，映得上面苹果大小的火红色果子越发诱人。

    巨蟒一口气吃了二十来颗，直到感觉到伤口愈合的瘙痒才停下来。

    “嘴巴除了会说话，还能尝出食物的味道，这异变好像也并非是那么无用。”

    刚刚吞吃果子的时候，意外咬碎了一颗，甜汁四溅，艳香可口，令它口舌生津，欲罢不能。看着树上稀稀落落的果子，回想起刚刚没经过咀嚼直接吞掉的十来枚果子，心里那叫一个难受！

    “嘴巴多了说话和味觉两大功能，不存在的耳朵也能听到人类说话的声音了，这皆是人类嘴巴和耳朵具备的能力，不知眼睛的异变是否也是如此，能看到人类才能看到的画面。”

    长时间和人类相处，它早就意识到自己不具备人类的听觉和味觉。至于视觉，它是有的，但它觉得自己视觉应该和人类是不一样的。

    “和自己沟通的人类总能清楚的描述出一件事物的外貌特征，而曾经的自己无论靠颊窝感应还是靠眼睛看，都无法在脑海里清晰的勾勒出该物体的外貌特征，遑论清楚的描述出来。如今的自己一眼就能看清身前事物，使其在脑海里成像，从而清楚的描述出来，如此想来自己的眼睛也是朝着人类的眼睛的方向异变的。”

    “话说回来这样的异变还真是鸡肋，若非是多了味觉，这雷劫就算是白渡了。交流可以靠神识传音心灵沟通，听声音可以靠地面震动辨别，至于清晰视物的眼睛，不说也罢，只会干扰颊窝视物。”

    “自己真正想要的是手和脚，用脚直立行走，用手使用火焰和武器，如此方能使自身战力更进一步，站上食物链最顶端。”

    如此想着，巨蟒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它长出了人类的手脚，人立而起，脑袋甚至比山岳还高，它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石斧，威风凛凛。

    巨蟒非凡人，它的梦向来不是简单的一场梦，多是现实的映射和对未来的感应。

    此次是现实映射梦境。

    巢穴里的巨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少年赤着身子，身体大片焦黑，伤口触目惊心，胳膊和腰腹间挂着几片破烂的黑色蛇皮。

    梦里，巨蟒威风凛凛的在迷雾森林晃荡，所有看到它的生物都被它的气势所摄，吓得匍匐在地，见到如此场景，它忍不住仰天大笑，结果直接给乐醒了。

    少年乐醒后，发现自己特别不能适应现在的身体，僵硬不说，还不听使唤，低头打量，惊得他目瞪口呆，呆愣了好久，才喃喃自语道：“这是人类的身体，自己好像变成人了。”

    艰难的控制双手上下摸索，确认是不是异变后的眼睛出了问题。

    “好像真变成人了。”

    “雷劫当真是不可思议！”

    “老祖宗最是羡慕人类，我这算不算圆了老祖宗们的梦。”

    人类身体很难掌控，各种不协调，站立行走要么是各种平地摔，要么是一脚踩得很深把半条腿陷入了地面。种种不适应很快让他失去了对人类身体的兴趣，转而开始怀念原来的巨大蟒蛇身躯。

    “不知道怎么变回去？”

    一个平地摔后，少年没再爬起来，他躺在地上，尝试变回蛇身，滚来滚去，半天身体都没一点反应，除了被雷劈出的伤口越发的疼了外。

    “蛇神大人，蛇神大人，您在吗，我现在可以进来吗？我给您带伤药来了。”一道清脆空灵的女声突然在洞穴响起回荡。

    少年正滚在地上努力变身，听到突然响起的人声，被吓了一跳。来不及分辨来人说了什么，野兽的本能让他立马抬起头，警惕起来。他的瞳孔由黑转金，瞳仁竖着拉长变细，脖颈长出细细的鳞片，双腿双脚并在一起，从脚尖开始迅速蛇化，脚尖，脚踝，小腿，大腿……颊窝热感应视野瞬间穿过重重阻碍，看到不远处一个人形热源正缓慢靠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一个人，不具备威胁。”少年迅速作出判断。

    危机感消失，异变戛然而止，此时他的蛇化进程将将蔓延至腰部，现在的他俨然是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

    不一会儿，那人便来到半人少年所在区域，根据气味记忆反馈，少年很快辨认出来人的身份——有陶部新祭司，有陶朵儿。

    通过模糊的视野，他看到少女站在在狭小的甬道口，胸前抱着一个大陶罐。

    半蛇少年眨了眨眼睛，金色竖瞳变黑变圆，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他看到少女脸上的表情迅速由懵逼变成好奇，又从好奇迅速变成吃惊，最后由吃惊变成兴奋。

    随后……

    “啊啊～～～”

    少女兴奋刺耳的尖叫在洞里响起，余音环绕，经久不散。

    “蛇神大人，蛇神大人！”

    少女兴奋得就像个大傻子，只会大叫蛇神大人。

    少年对自己这半人半蛇形态适应得很快，在他看来这形态和高昂着头走路没多大区别。他甩动蛇尾，快速后退，迅速和朵儿拉开距离，以减弱声音伤害。

    等朵儿稍微恢复些许理智，他这才开口问道：“我这模样你也能认出来？”

    “自然认得出。”朵儿抬头挺胸，小脸满是自豪，“玄黑色的蛇尾除了小了一号，和以往几乎没有区别。”事实上，她先是认出了蛇尾上的焦痕，再联想到蛇神之前突然开口说话，根据事实进行合理的推测，最后得出眼前这少年是蛇神这一惊人结论。至于真相是否太过离奇，这不是她需要考虑的，作为蛇神的祭司，无脑崇拜就好了。

    少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人类眼睛看到的果然和我现在看到的是一样的。

    朵儿放下陶罐，走近少年，绕着少年转圈，双眼发光，灿若星辰，无处安放的小手，举起又放下，想摸又不敢摸。

    巨蟒守护有陶部落七十年，在这段时间里有陶部繁衍了四代，期间它不曾伤害有陶部落一人。现在活着的有陶氏民几乎都是从小听着巨蟒守护神的故事，看着巨蟒守护神守护部落长大的，她们对巨蟒没半点恐惧，有的只是尊敬，在她们心里巨蟒是她们的守护神，是她们的信仰，是她们可敬又可爱的家人。对于有陶氏民的特殊情感，巨蟒能感受得到些许，它是有智慧的，对有陶部落何尝没有感情，只是这份感情不如有陶氏来得深。毕竟对有陶氏来说那是漫长的四代人，对它来说不过是七十个春秋，半辈子的蛇生，半辈子不足以使它放下对人类的戒备，特别是在它受伤的时候。

    少年担心朵儿这是在故意打探他的身体状况，确认虚实，继而率人加害于他，于是板着脸开始赶人，“你来这里做什么？没事就赶紧离开。”

    “呃呃……”朵儿一拍脑袋，抱起陶罐递给少年看，她尴尬的笑着解释：“我是给蛇神大人送伤药的，量有些少，想着先敷受伤严重的地方，其他地方等部落寻来新的草药再敷。”她眨着好看的凤眸，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蛇神，伤药，似乎好像大概有多余的了。

    少年翕动鼻头闻了闻，是有陶部落族人受伤时使用的伤药。

    他心有触动。

    有陶部落果然还是讲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