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滨城以最高规格迎接医护人员平安返回。
警车开道,百姓夹道欢迎。
赵春子在电话里跟邱鹿鸣感慨,“艾迈可算回来了,咱滨城三批去了五百多人,我们科还去了俩小护士,现在都安全回来了,住着星级酒店,顿顿鲍鱼海参,隔离这么两周,非得胖个一大圈!”
“吃什么都不为过,那是应该的!”
“哎对了,鹿鸣你得注意点儿啊,有很多人从武城返回滨城了。”
“啊?”邱鹿鸣忽然觉得紧张,“怎么回来了?”
“你这不废话吗?解封了当然就可以回来了!”
月底刘姐给她打来电话,她还下意识觉得电话那边的声音都是危险的。
可怜刘姐欢天喜地去投奔儿子,刚刚花钱置办了摆摊的设备,就赶上封城,她并没有被感染,只是困在家中不能下楼,与儿媳相处不睦。
现在她说什么也不想在武城住了,“那个,邱老师,秋宝一岁半了吧......”
邱鹿鸣知她绝不是无事闲聊,笑着问候她这几个月过得可好,听她说已经回了东北,也说好好好,“终归故土难离,你还年轻,晚上十年再投奔儿子也可以。”
“邱老师!”刘姐像是突然鼓足勇气,孤注一掷地喊了一声,“我想问问你我能不能回去,继续给你家做饭啊!”
“啊,这,刘姐,不好意思,这都半年过去了,我早就请了新的家政,实在不好意思啊。”邱鹿鸣心中同情刘姐,也认同刘姐的工作能力,但她就是做不到心无芥蒂,更不敢让她接触自己的儿子。
晚上,邱鹿鸣对已经可以正常上下班的苏毅鸿说了此事,脸上愧疚难当,“我这一天心里都特别不舒服,觉得对不起刘姐。”
“不必这样。”苏毅鸿拍拍她的背,“咱家又不是客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没有义务收容她。你放心,她手艺好,肯定会找到新的工作。”
“未必,她肯定会受到歧视。”邱鹿鸣叹息,“那些得过病的,恐怕更难。”
“你实在可怜她,就给她一些钱,却绝对不能带她回家!”苏毅鸿语气坚定。
晚上赫春梅下班回来,照例在家门外噗呲噗呲一通消毒,然后进洗手间洗澡,开洗衣机,最后换了一身衣服才出来吃饭,“秋宝!想姥姥没?现在姥姥是干净的了!”
秋宝露出小牙对她笑,赫春梅喜欢得一塌糊涂,就要上去亲一口。
邱鹿鸣伸手捂住赫春梅的嘴,“亲了会流哈喇子。”
“也没见你少亲一口!”赫春梅不满极了。
邱鹿鸣皱眉说:“我都愁死了,今天刘姐给我打电话了。”
赫春梅立刻被转移注意力,嗤笑一下,“美得她!她临到要走,才提出辞职,又是年根儿上,哪有那么坑主家的?现在走投无路了,又腆着脸说要回来,不行!你答应我都不答应!”
赫春梅又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你陈叔叔当初不肯回来,现在,回不来了!”
陈默的女儿已经工作,但她不攒钱,赚了家花,陈默在美国没有收入,带去的钱都花得七七八八,即便有航班他也买不起机票。
赫春梅不愧是冷情之人,自从陈默撇下她,不肯回国开始,她就下了决心,要将这人从自己生活中择出去了。
她左右歪着脑袋逗秋宝,邱鹿鸣连忙说:“吃饭不能笑!”
她哦了一声说:“姥姥又忘了,姥姥不是故意的!”
秋宝不紧不慢地吃着饭,赫春梅感慨,“小家伙,你是真稳当啊!”
说完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嚼了两下,又说:“秋宝啊,你要睁大眼睛看人,你懂吗?”
秋宝看着她,点了一下头。
赫春梅被逗笑了,“还点头,你懂个屁呀。”
秋宝咽下食物,跟着说:“屁!”
邱鹿鸣恼恨地打赫春梅的胳膊,“你看你你看你!”
赫春梅哭笑不得,“我错了我错了!秋宝,姥姥那么多优点你都不学,就这一句脏话你倒学得快!”
邱鹿鸣对着儿子,“秋宝不学脏话,快忘了,快忘了啊!”
苏毅鸿看着这三代人闹闹哄哄,摇头失笑,继续吃饭。
饭后赫春梅从背包里拿出两袋医用口罩来,用酒精在外包装袋上仔细喷了一遍,“鹿鸣啊,妈妈单位发的口罩,这些给你用。”
口罩早已不似二月份那么紧张,生产速度飞速提高,药店网上都可以买到。——国人就是有这个能耐,下狠心做什么事,就没有不成的!
邱鹿鸣的储藏间货架上就有三盒口罩,一盒医用,一盒n95,一盒儿童专用口罩。
“你自己用吧,我又不出门。”
“给你用,你就用,妈妈又不用去坐班,要不是今天有个重要会议,我都不出去!”
邱鹿鸣接过赫春梅的口罩,笑着说:“那我可收着了,谢谢妈妈,这可解决我的大问题了!”
赫春梅果然十分有成就感,又说:“小苏,我们生科学院研究了一种检测试剂,都已经报上去了!”
“是,我也从新闻上看到了,没想到你们学校有这么多能人!”苏毅鸿语气和表情也很到位。
“那是当然!”赫春梅眉飞色舞,与有荣焉。
又聊了一会儿,她就回自己家了。
——自从苏毅鸿不必常驻单位,她就回家住了,但饭还是要在女儿家里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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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鹿鸣一个月也就做一套衣服,她没什么整块时间,这个工作量,正好是她能接受的,偶尔零零碎碎上些香膏香包,收入虽不可观,但她还挺满足的。
穆谦和赫乔煜俨然一对好兄弟了,形势刚有缓和,两人就各自带了一个团队成员从沪市出发,直奔聂拉木,说要来一场沿318国道的自驾游。
其余两人,一个是会修车的,驾车技术更是一流,另外一个是很厉害的经纪人,极善沟通,还很会做饭,四个人就这样奇异地组合了。因此,赫乔煜和穆谦的粉丝还互相融合了不少。
他们一边自驾,一边拍些路上见闻,制作成长视频,还走走停停做些好人好事,并见缝插针沿途带货直播。
邱鹿鸣不由自主就成为忠实粉丝,早起都会看一看他们昨晚发的视频,点个赞。
四人这会儿正走到黄山,准备逗留几日,他们白天游山玩水,晚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恣意大笑,简直快意人生。
邱鹿鸣心生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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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毅鸿再次住到单位坐镇。邱鹿鸣亲手给他准备行李,扣上箱子,将头抵在他的胸口,“秋宝那么小,家里也需要你坐镇啊!”
苏毅鸿虽然看出妻子是在撒娇,但也确实听出那语气里的彷徨,他叹口气,搂住妻子,“对不起鹿鸣,我知道委屈你和孩子了,将来我会好好地补偿你。”
邱鹿鸣本来不想哭,被这几句话一说,倒觉出十二分的委屈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没有一个军嫂是容易的。”苏毅鸿用力搂了搂邱鹿鸣,又轻轻抹去她的眼泪,感叹着。
说归说,他还是很快拖着行李箱离开了。
邱鹿鸣掐着腰忿忿不已:这才几年,就这么粗心大意、不管不顾我的感受了!
十分钟后,邱鹿鸣再度振作,洗干净脸,坐下来列了一张单子,写明近期待办和注意事项,又给赫春梅打电话,“妈妈,你快来帮我吧!”
——给足了赫教授面子。
对于邱鹿鸣来说,除了苏毅鸿常常不在家,生活的影响并不算大,她本来也不想参与各种聚会,不想去看邱老太太。但对于秋宝来说,就不一样了,他不能理解妈妈为什么不带他出去玩,性格那么好的孩子,都急得嗷嗷叫了。
邱鹿鸣想了个办法,将遛弯时间改到一大早,趁着保安在睡觉,娘俩到小区游乐场打打滑梯,翻翻沙子。
值得一提的是赫春梅,她彻底颠覆了从前优雅知性与霸道跋扈兼容的性格,在和外孙做游戏的时候,完全解放天性,趴在地上学狗爬,讲故事时学猪叫驴叫......无所不能,让邱鹿鸣目瞪口呆、望尘莫及。
邱鹿鸣称之为延迟觉醒的母爱,并悄悄录像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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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一个早晨,邱鹿鸣正陪着秋宝挖沙子,忽然接到邱凤鸣的电话,她心里莫名就有个预感。
果然,邱凤鸣声音哽咽地说,“鹤鸣昨晚没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小区保安又巡逻过来,远远敬个礼,喊:“差不多了,快回家吧!”
秋宝丢下铲子,站起来,对着他也敬个军礼,很标准,但他并不说话。
那保安被逗笑,冲他挥挥手,转身走了。
“特殊时期,什么仪式都没有了,他们住的那个小区有个冷库职工,导致他们现在连楼都下不去,咱们也不能过去,三叔三婶只能眼睁睁看着车拉走了鹤鸣,三婶都哭晕过去了。”邱凤鸣还在电话那头唏嘘。
“我回头就给三叔打电话。奶奶怎么样?”
“还没告诉她,怕她受不了。另外咱们商量一下吧,挽金别差得太多。”
“好,我都听姐的。”邱鹿鸣明白,堂姐这是在示好,意在拉近与她的关系。
“毅鸿在单位,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和你姐夫一定帮你。”
“我们小区还好,你不用记挂我,奶奶和大爷就够你忙的,说起来惭愧,奶奶是我们四个的奶奶,却只有你出力最多。”
“我最大,做这些都应该的。秋宝小,二婶也需要你照顾,奶奶这边不用你操心,不过你能这么说,姐心里也暖烘烘的。”
邱鹿鸣心下惭愧,她还真是就这么一说。她是实在害怕被邱老太太粘上,每天要来看秋宝。
回到家,赫春梅正在练瑜伽,牛面式盘坐,姿势标准,邱鹿鸣恍然间似乎看到赫老太太的影子。
等她给秋宝拾掇干净,换了衣服,开了洗衣机,赫春梅已经收好了瑜伽垫。
她就说了邱鹤鸣的事情。
赫春梅听了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淡淡说,“你结婚你三叔随礼两千,你爸爸去世他随一千,这次我回他家四千,了结了。”
不一会儿,就给邱鹿鸣转了四千元,并发了三张图片,“你帮我随礼,再把图片收藏了,第一张是你结婚时收礼明细,第二张是你爸爸去世收礼明细,第三张是我给各家的回礼明细。以后我要是死了,没还完的人情,你得继续还。”
“你说什么哪!”
“没事儿,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我要好好地活着!你爸爸没了,我得站直了,替你挡在死神之前!”赫春梅攥紧拳头,有些激动地看着邱鹿鸣说。
邱鹿鸣也被感动,轻轻趴在赫春梅肩头。
赫春梅一把又一把地捋着邱鹿鸣的脊背,“不怕不怕哦!”
邱鹿鸣哭笑不得,心说你哪里看出我怕了,分明是你自己怕了。
上午,邱鹿鸣给邱继才打了电话,她其实很打怵打这种电话,事先花了十分钟组织语言,才拨通号码。
那边邱继才接起电话,听到邱鹿鸣喊三叔,他应了一声,就哽咽地说不出话了,邱鹿鸣轻声安慰着他,邱继才忽然崩溃,“你说老邱家这是这么了?啊?先是你爸爸没了,然后你大爷又病成那样,鹤鸣小小年纪也得绝症遭了那么大的罪!老邱家到底是怎么了啊?呜呜呜......”邱继才哭了起来,伴随着的还有刘美娜撕心裂肺的哭声。
邱鹿鸣平时与邱继才并不亲近,这会儿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在他很快就稍稍稳定了情绪,“鹿鸣,三叔对不住你,你爸爸去世,三叔也没给你什么关心,我看着鹤鸣被拉走,忽然就想起你跪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的情景了,是三叔对不起你,以后三叔一定把你当亲闺女看待。”
“哎哟,秋宝!不行三叔我得去看看这个淘气包!你们要好好保重身体啊,那个,你们把挽金收一下,是我和毅鸿,以及妈妈的心意。”邱鹿鸣在客厅来回疾走,边走边说。
秋宝坐在地垫上,推着小汽车,不解地来回转头看着妈妈。
邱鹿鸣收了线,上去揉揉他的头发,“乖儿子。”
赫春梅拉开她卧室的门,对邱鹿鸣说:“真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