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方过,于宅便迎来了一位老熟人。
“俞世伯?”
正门处,得了下人禀报的于冕匆匆来迎,满脸惊讶。
在他的面前,一顶软呢小轿停在大门外,轿子前头,一身绯红官袍的俞士悦负手而立。
眼瞧着于冕出迎,这位内阁次辅温和的笑了笑,道。
“今日无事,老夫来寻你父亲一叙,顺便用个午膳。”
于冕抬头看了看天色,的确是快到午膳的时间了,但是,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这位俞世伯难道不知道,他这位老友,向来中午是不回府中的吗?
俞士悦一眼便看穿了于冕的疑惑,摆了摆手,道。
“你去准备便是,老夫来之前,已经遣人去兵部唤你父亲了。”
“对了,老夫带来了上好的金华火腿,新鲜的莲藕,还有酥糟黄鱼,酒酿圆子,你拿到厨房去,赶紧做了,过不了多久,你爹就回来了!”
这话说的,比主人家还像主人家。
不过,以两家如今的关系,俞士悦也的确跟于冕的本家长辈差不多,见他如此说了,于冕只得拱了拱手,将俞士悦迎进去,然后紧着指使人下去准备午膳。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于谦的轿子,便停在了门外。
“仕朝兄,有何要事?”
于谦一路风尘仆仆,进门直奔花厅,刚刚坐下,就直接了当的开口问道,这番态度,看的俞士悦无语的很。
“你先坐下,边吃边说。”
俞士悦一招手,驾轻就熟的示意底下人可以上菜了,这副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家呢……
一道道精美的菜式被送上桌子,即便是于谦,肚子也忍不住咕咕响了响。
虽然说,他素来不好口腹之欲,但是,白得的美食,不吃白不吃,这些一看就不便宜的食材,若非是俞士悦带来的,于冕是不会要的。
所以,于谦也就干脆不推辞,端起碗快,真就吃了起来。
因为下午还要上衙,酒自然是不要的,到了他们这等层次,饭桌上是不谈正事的,所以,看着面前的菜式,于谦倒也没继续急着多问。
二人聊着京城的风闻趣事,将这顿饭吃完了,随后,于谦换了一身衣裳,来到书房,摆上一壶茶,二人相对而坐,方谈起了正事。
不过这回,是俞士悦先开的口。
“廷益,你可听说了,今日,陛下遣舒公公前去成国公府宣旨,命其袭爵,并赐还了世袭铁券。”
“听说了。”
于谦的表情倒是平静的很,呷了口茶,古井无波。
见此状况,俞士悦继续问道。
“那你可听说了,陛下在诏书当中,命朱仪继续兼管幼军?”
于谦继续喝茶,不过这回,却没有说话。
他清楚俞士悦的来意,一个没有爵位的勋贵子弟在东宫当幼军统领,和一个顶级勋贵,来兼另幼军事务,这可不是同一个概念。
至少,对于俞士悦这个太子府詹事来说,区别很大。
不过……
“仕朝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让这位国公爷去掌管幼军,该给他什么职位?”
搁下手里的茶盏,于谦叹了口气,问道。
俞士悦一下子有些哑火,是啊,要是不掌管幼军,该让这位国公爷去干嘛呢?
坐直身子,于谦的神色也变得肃然起来,道。
“如今的朝堂之上,除了丰国公李贤外,朱仪是唯一一个,已成年且在京师的公爵,有这层身份,军府的任何一个职位要任命下去,都绕不过他。”
“我朝开国至今,无论是首封的公爵,还是袭封的公爵,都是位高权重之辈,如今这位新晋的成国公,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却也早已经及冠,若是按照惯例,他要么掌一军府,要么,就负责协理京营事务。”
“两者相权,仕朝兄觉得,除了让他继续呆在幼军,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吗?”
这……
俞士悦重重的叹了口气,端起眼前的茶盏灌了一口,然后道。
“这个道理,我其实也明白,但是,我就是担心,这位成国公,不会这么轻易就收手。”
说着话,俞士悦的眉头皱了起来,道。
“话说回来,那日殿上,你和沉尚书?”
不必继续说下去,于谦也明白他在问什么。
这事情本就不算是什么太大的机密,何况,相瞒也瞒不下去,于是,于谦便索性承认道。
“太子出阁前一日,朱仪亲自过府来拜会于我,递上了在京各家勋贵在边境耕地的田册。”
“虽然说,这份田册明显仍有所隐瞒,而且,真实性也无法保证,但是,按图索骥,会省事得多!”
“果然如此……”
俞士悦叹了口气,道。
“我就说那日在殿上,你为何如此干脆利落,思来想去,除了整饬军屯的大政,想来也没什么能够打动你了。”
“如此说来,沉尚书那边也?”
于谦点了点头,道。
“下朝之后,我和沉尚书碰了头,他那边,也同样收到了田册,不过,朱仪在他那下的本更大些,他答应和昌平侯府一样,将成国公府在边境的诸多田产,都一并登记为了军屯。”
“除此之外,和成国公府交好的有几家勋贵,愿意以朝廷赎买银的一半,将边境田产划为军屯。”
闻听此言,俞士悦倒吸一口凉气。
他想到了朱仪为了说服于谦和沉翼替他说话,会付出不小的代价,却没想到,这位国公爷,这么肯下血本。
踌躇片刻,俞士悦还是没忍住好奇心,伸出五个手指,问道。
“以成国公府的地位,这些年在边境,得有这个数吧?”
要知道,侵占军屯的主体,首要的是在京的勋贵,其次便是各地的宗藩,最后才是诸多边将。
朱勇还在时,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分庭抗礼,妥妥的是京城中的顶级勋贵,何况,朱勇还曾经奉命巡边。
如此算下来,光是侵占的军屯田亩,俞士悦觉得,怎么也得有个数万亩,五百顷,他已经是往保守说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只想到自己会说的保守了,却没想过,太过保守了。
沉默了片刻,于谦道。
“按照朱仪交上来的田册,如今在成国公府名下的边田,共有三千二百顷。”
当啷一声。
手里的茶盏翻倒在桉上,茶水一滴滴的落在地上,俞老大人却呆若木鸡。
三千二百顷?!
一顷是一百亩,这他娘的,三十二万亩?!
边境真的有这么多的田吗?
似乎是看出了俞士悦的疑惑,于谦补充道。
“不止是在边境,成国公府在边境侵占的屯田,大约占了总数的三成左右,其余是分散在各地的屯田。”
说着话,于谦叹了口气,道。
“其实,我早就清楚,侵占军屯真正的祸患,不在边境,而在各地,但是,事有轻重缓急,整饬军屯非一日之功,也只能先以边境为主。”
按照洪武初年的记载,大明应有屯田九十余万顷,大约占天下田亩总数的十分之一左右。
如此庞大的数量,自然不可能全部集中在边境,事实上,边境军屯所占军屯的总数,大致也在十分之一左右。
但是,这些年随着私垦田的发展,这个数字已不准确,按照于谦之前掌握的情况以及各地御史呈报上来的情况来看。
边境的私垦田相对更加严重些,如果把这些田亩都计算进来,边境各处,大约应有十五万顷左右。
倒是内地,因为赏赐官田,封田,王田等朝廷支出,加之内地可供开垦的余地不大,实际军屯数量在下滑。
然而即便如此,要根治侵占军田的痼疾,还是要从各地入手。
但是,这个工程实在太浩大了。
于谦忙了这么久,也就刚刚在边境打开了缺口,而且,从利弊角度上而言,边境的军屯虽然在总数中不占优势,但是,它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就地补给官军,不必承担运输途中的损耗。
这一点,对于大明即将构筑的九边防线,是至关重要的!
过了好大一会,俞士悦才从震惊当中缓过神来,感叹道。
“怪不得你和沉尚书这么卖力,这位国公爷,真舍得下血本!”
三十多万亩田地,这已经不是下血本了,这是把棺材本都卖了啊喂!
“哼,贪心不足罢了!”
闻听此言,于谦却是冷哼一声,道。
“成国公府食禄三千六百石,这些年来,历代先皇陆续赐田,少说也有数百顷,加上成国公府这些年合理合法购置的田亩,总共有上千顷不止,这些田亩所产,供养一座郡王府邸都够用了。”
“可这帮勋贵仍不知足,将手伸进了国家军屯当中,无非是为一己之欲,损国家之利罢了!”
“打住打住……”
眼瞧着于谦又开始进行思想教育,俞士悦苦笑一声,总算是彻底醒过身来,摆手道。
“道理我都明白,但是,廷益你可想过,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成国公府,真的会只求复爵吗?”
“要知道,现在这位成国公,可不单单是成国公啊……”
皱着眉头,俞士悦的口气有些忧虑。
…………
“不错,虽然田亩还没有实际交出去,但是,田册到了于谦和沉翼的手中,就由不得我们了。”
成国公府中,张輗叹了口气,神情颇有些遗憾。
虽然说,这回他英国公府没出什么田亩,但是,眼瞧着那几十万亩的田地,就拱手让人,张二爷还是有些心疼。
更不要提,那几家跟着朱仪一同答应要赎买田地的勋贵,这些日子天天缠着他旁敲侧击。
朱仪当然看出了张輗的小心思,苦笑一声,他道。
“世伯,朝堂上有朝堂上的规矩,拿了好处,就得付出代价,兵部那边,迟迟没有动雷霆手段,不是不想,只是缺个理由而已。”
“这个时候反悔,怕是正合了这位于少保的心意,他只需将田册往朝堂上一公开,那后果……”
“你说得对,不过,唉……”
道理张二爷都懂,但是,这心疼劲儿,总是免不了的。
这个时候,朱仪却笑了笑,道。
“世伯倒也不必如此,您想想,若不是兵部欠了我们这么大的人情,小侄这爵位也没那么容易拿回来,何况,虽然不能毁约,但是,再谈谈条件,还是有希望的。”
闻听此言,张輗眼前一亮,道。
“你的意思是?”
“不出意外的话,世伯想要执掌军府的希望,便落在此处了!”
朱仪咧了咧嘴,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果真?”
“自然!”
看着朱仪笃定的样子,张輗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下来,道。
“那就多谢世侄了!”
朱仪笑道:“世伯客气了,你我两家如今同气连枝,乃通家之好,自然当互相扶持。”
有了这番谈话,张輗心中的疑虑明显去了大半,笑了两声,随后摇了摇头,道。
“不瞒世侄,这两日,老夫的心中始终有些慌乱,似乎总觉得有哪些地方遗漏了,未曾虑及,但是,今日得了世侄这番话,老夫便可安心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张輗,朱仪总算是松了口气,转过头来,心里却还想着刚刚的对话。
头前清风在引路,朱仪倒也没怎么在意,想着心事跟着往前走,然而越往前走,他却觉得身边的场景有些不对。
如今已经快到午膳时分了,他刚刚还差点留了张輗用饭,现如今总算送走了人,本该回后院用饭,可如今这地方,却是刚刚去书房的……
于是,朱仪回过神来,皱眉道。
“清风,我不是说了回后宅,夫人还在……”
话说了一半,朱仪就卡住了壳。
因为他一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衣小帽,做家仆打扮,看起来低调的很,但是,他又岂会认不出来此人是谁。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威风八面,前来宣旨的东厂提督太监,舒良舒公公!
在舒良的旁边,还站着一脸苦涩的老管家,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这书房周围,再没有别的侍奉之人。
眼瞧着自家公子爷总算是回来了,老管家赶忙上前,禀道。
“少爷,按您的吩咐,这位贵人要过来见您,老奴不敢阻拦,只能带着贵人从小侧门进来。”
“不过您放心,老奴亲自去接的人,路上没人瞧见,不过您当时在待客,不敢打扰,所以,让贵人在后厢房久等了不少时候……”
言下之意,这位到的时候不短了。
而且,后厢房连着书房,有时候朱仪累了,会在里头休息一会,中间隔着一道门,但是外头还有一道门。
这话的意思是,刚刚他和张輗的谈话,这位可都听见了。
朱仪的头皮有些发麻,但还是热情的上前,道。
“让公公久等了,朱某之过,朱某之过啊……”
瞧着面前的这位新晋国公爷,舒良的脸上,仍旧带着万年不变的假笑,甚至,还浓郁了几分,道。
“呀呀,国公爷这话可折煞咱家了,您是何等身份,咱家不过是皇爷身边的一条狗,到了这公爵府邸,别说是这一会了,多久……不都得等着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