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夕阳西垂,余晖的暖意将路旁两列槐花的香味激发出来,沁人心脾。
两辆自行车,三个人,嘎吱嘎吱地并排骑在铺满槐花的公路上。胖子骑着一辆,少年带着矮个子少女骑着另一辆。胖子猛蹬几圈,骑到少年少女前面,给后面过来的几个骑车学生让开道路,等学生们过去后,又松开脚蹬,让自行车呼啦啦地慢下来,和少年并排而行。
“要我说你就不长脑子,这话能随便应了别人?”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油汗,言语中满是恨铁不成钢。
“呜呜呜——”另一辆车后座的矮个少女发出小动物般的悲鸣声。
“史岩你也别怪赵紫菀。”前座的少年为她开脱:“当时话赶话到这儿了,她也是好心。”
“叶凡你也是。”
又高又胖的史岩调转枪口,冲向少年,说:“姓夏的那孙子不当人,大不了哥几个揍他一顿,这都毕业了谁怕谁啊?你干嘛那么畏畏缩缩?”
“没必要。好聚好散,让人说两句就说两句呗,又不会掉一块肉。”
“你和夏琼宇之前不是关系很好吗?”赵紫菀清甜的声音从后座传来:“怎么现在搞成这样?还有林月涵?你们三个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到最后,赵紫菀的声音在关切中又掺杂了女孩们特有的八卦之心。
“倒不是想要瞒着你们。”叶凡的语气中更多是来之安之的坦然,似乎在讲一件和自己关系不大的事情:“整个事情非常复杂……总归过去就过去了,人生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被过去的事情困扰,导致失去了更多原本可以抓住的东西。”
“叶凡你说话总是这么云山雾罩,像是‘带哲学家’。”
“你那些相声的词谁能听懂啊?”赵紫菀白了史岩一眼,戳戳叶凡的后腰:“我们昨天一起去驾校的时候,你不是说有一个庄园吗?”
“嗬!”史岩气笑了:“我们俩知根知底的,他家啥时候有个庄园?到时候你准备带他们去哪烧烤?黄河边?”
“庄园是真有。”
叶凡一句话让史岩险些没握住车把,前轮扭了几下,肚子带着脸上的肥肉抖了几抖,勉强控制住方向。
“啥?!!!”
“你看你看。”赵紫菀开心得摇晃,小短腿荡来荡去,满脸都是‘我说了吧’的得意神情。
“但没她说的那样好,没有什么别墅,山庄,果园,就是一片荒山,中间倒是有条小溪,有一片湖,还有一座古塔,但很破败了,路都不好走。以前的房屋都塌完了,没剩下什么。”
“哪儿来的?”史岩非常费解,他和叶凡交情不浅,知道对方家里的情况。叶凡家富裕过一段时间——大概初中的时候。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叶凡父亲的工程出了问题,资金链几近断裂,把以前住的小别墅都给卖了。后来虽然勉强挺了过来,但现在还欠着几百万的外债,要是有什么‘庄园’,不早就卖掉还债了么。
“一个叔叔,和老爸关系很好,当时他的工程也出问题了,所以原本给老爸的款子没有到账,导致家里资金链断了,一下子砸了进去。现在他多少缓过来一点,不知道从哪儿倒腾来一个庄园,用来抵当年的欠款。”叶凡不急不缓地解释来龙去脉。
“算亏算赚?”后座的赵紫菀声音很兴奋。
“他欠了你们家多少?”另一旁的史岩关注的更为具体。
“当时欠了三四百万,现在抵过来的这个庄园……”叶凡皱着眉头,啧舌:“我也不清楚价格,地方很大,贺兰山脚下,但问题是——这个地方的审批是‘娱乐用地’,换言之,这一大片地方只能建游乐场或是度假村,没法开发房地产。”
“嗷?”赵紫菀不明所以。
“那就差很多了……”史岩要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虽然世纪初刮起的房地产狂潮已经过去,但随着之前破裂的泡沫重新被吹起,加上这座小城离作为亚欧大动脉重要节点之一的省会很近,虽然地处西北,但这些年人口一直在增加,房地产市场依旧很赚钱。不能开发房地产的地皮,价值就要打几个折扣了。
“我和爸妈商量了一下,或许可以建个农家乐什么的,但地方比较偏,如果各项设施没有很完善,大概没有人愿意去。而建造一个好的度假村需要的前期成本我家承担不起,因为产权问题,又很难找到人愿意租,所以这片地方看起来好像很有用,但实际上用处不大。”
“那干嘛要这个庄园?”赵紫菀不解。
“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史岩倒是很清楚各种缘由——他家也是搞工程的。
“如果不要这个的话,下次能给东西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叶凡耐心解释道。
“哦……那个,你们有考虑过做成大场景密室吗?”
赵紫菀这个提议倒是让叶凡心中一动,他虽然不太喜欢尝试新鲜玩意儿,但在赵紫菀和……曾经夏琼宇的裹挟下,也没有太落伍,‘密室’这种广受年轻人欢迎的娱乐方式他自然也是尝试过的。
最常见的密室无非是几间不大不小的房间,安置着各种机关,玩家需要靠解开机关继续前进,直到逃出密室。稍微复杂一些的会加入一些剧情因素,再复杂一些的会有工作人员扮演角色;至于最顶级的密室么,叶凡只在网上见过,有几个古镇把整个镇子改造成了密室,所有镇民都参与其中,扮演各自的角色。
自家那块地挺大,叶凡不敢想做一个密室古镇,但如果只是划出一片区域,稍微收拾一下,做几个简单的密室应该可以。不过要深入了解一下,这玩意儿的投入有多大——家里虽然欠着外债,但做工程的都是三角债,里外里倒腾出一二十万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还真没想过,多谢你提醒。”
“哎嘿嘿。”赵紫菀挠了挠头。
一旁的史岩插进话来:“要做就做恐怖题材的,深山老林,不做恐怖题材太可惜了。”
“好呀好呀。”赵紫菀兴奋起来:“到时候我带爸妈去玩。”
叶凡想起赵紫菀的父亲,一个站在黄河大桥桥墩子上钓鱼被警察捉去批评的胖叔叔,不禁莞尔,果然这一家子都很心大。
恐怖题材……叶凡的胆子不算小,但平时对这类牛鬼蛇神兴趣不大,对恐怖题材的文学作品几乎没有了解,看来要搞密室的话是一份困难的工作。
不过——事在人为嘛。
叶凡轻轻捏下车闸,在自行车缓缓停下后,伸腿踩在路沿上。
“到地儿了,下车。”
“嘿咻。”赵紫菀从后座上跳下来,转身,问道:“那可以在那儿烧烤吗?”
“应该可以,我去把湖边收拾出一片空地就行。”
“我家有个小皮划艇,充气那种,爸爸钓鱼买的,但从来没用过,我可以带过去吗?”
“后天去的时候带上吧——史岩你有驾照是吧?”
自行车斜在路沿,单脚撑地的史岩点点头。
“后天你来把赵紫菀拉上,顺便带上皮划艇。”叶凡做好安排。
“行嘞——我先走啦,有事儿招呼我,别不好意思。”史岩告别。
“咱们谁跟谁啊,我什么时候客气过。”叶凡笑意盈盈。
“就喜欢你不见外的劲。”史岩用力一蹬,车子拐向左边,交通灯刚刚变绿。
“拜拜~”赵紫菀告别,蹦蹦跳跳回自家小区了。
目送两人离开,叶凡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低头叹了口气。
他并不是为后天的烧烤活动发愁,就像他说的,湖边清理出一片空地,带上烤炉木炭食材就可以。他叹气是因为先前同学聚会的事情,和自己曾经最好的挚友闹到见面眼红的地步,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更何况导致两人走到这一步的原因是一场不能由叶凡说明的误会。
“林月涵……”叶凡喃喃自语,他并不后悔当初所做,哪怕需要付出的代价是高考的失利与兄弟的反目,但正义永远是正义,正义的事情就是该去做的,‘结果’是受多方因素影响,不可控的,自己所能做的只有‘追求目的,接受结果’。
叶凡自诩为一个唯物主义者,自诩为那位‘导师’的学生,他能够从理性层面区分目的和结果的区别,但作为一个刚刚过十八岁生日的少年,让他在感性上对自己为正义付出却收获恶果这件事情释怀,确实强人所难了。
不知道‘导师’遇到这种事情会怎么做。叶凡不由得这么想,却又没来由的一阵恐惧,‘导师’的思想太过光明,在那份光明下,叶凡感觉自己内心的黑暗与阴霾无处遁形,这种赤裸裸暴露在阳光下的感觉让他十分不自在。
他感性上更喜欢那些武侠小说中的‘大侠’,快意恩仇,潇洒自在。但他很清楚,那种基于个人的‘侠义’是无法解决根本问题的,而能够解决问题的‘阳谋’,他又拿不出足够的勇气去实践、去履行。
这种传统思想与红色思潮的交锋,在带给叶凡困扰与痛苦的同时,反而让他对自己的了解更深了一步。
他中等身高,中等身材,中等外表,中等成绩,很普通的一个人,一不留神给混进人群里便再难找到。
要说他有什么优点的话,他‘很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自己就是五两赤铜,犯不着上千斤的秤。
他清楚自己并不算优秀,清楚自己外表不算出众,能力不算强,他不会逼迫自己去做力所不能为之事,却也不会放纵自己沉沦。他高考失利,自问也并不是做学问的材料,便决定和父亲一起做工程,学习一下如何经商。
他对生活水平要求不高,家中也曾有过大起大落,在家境富裕的时候,他不会拒绝物质上的享受。在家道中落,过年被人堵门口要债的时候,十六岁的他好话说尽,笑脸相迎,回来给父母炒两道略带荤腥的菜,却也不会为此太过悲伤。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却也尽力承担着自己作为子女、作为朋友、作为公民所应承担的一份责任,并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别人点一支火,照一缕光。
如此想着,叶凡释然了,他决定只管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方法去做事,并通过不断的学习、实践、反思来提高自己对于‘正确’的认知。至于别的,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思想上的解放带来情感上的释怀,感情的波动反应到了表情上,就是嘴角不经意的笑意。
“你总算开心起来了!”
——而这份笑意,被一旁的赵紫菀敏锐地察觉到了。
“唉?”叶凡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看见矮个子、平板身材、一身甜美风格连衣裙的童颜少女笑意盈盈,盯着自己。
“你不是回家了吗?”
“我去了趟水果摊,买完李子,回头看见你在这傻笑,就过来了。刚才一路你都在皱眉头,刚才总算笑了。”
“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叶凡摆了摆手:“后天你可以把你父亲的渔具带上,那片湖不小,还有活水,我没仔细看过,但应该是有鱼的。”
“好耶!”赵紫菀开心,从斜挎的布袋里掏出两个李子,拿纸巾擦了擦,递给叶凡。
叶凡也不客气的接过来,咬了一口,酸了半边脸。
叶凡一脸扭曲的表情让赵紫菀笑出了声,好容易才止住。
“酸李子,泡酒用的!”
“你这——小心后天钓鱼空军!”
“才不会!”
少女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的回家了。
叶凡摘掉刚刚落到头上的槐花,四下环顾,暮夏傍晚的西北小镇;清凉打扮、戴着各式帽子、或打着遮阳伞的行人;铺满道路、被夕阳镶上了金边的紫色槐花;还有公路尽头那所他读了六年的学校。
行人谈笑,槐香氤氲,温暖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