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济门外韩彦独走在金陵近郊的官道上,他神色萎靡不时打着哈欠。昨晚离开唐清幽一行后,韩彦随着朱寿、张永二人又是夜探胡府、又是追踪黑衣人,直至三人从金鹏处得到想要的消息,天都已经微亮了。
同朱寿主仆分别后,第二天韩彦找去吴妈妈告了一天假。本想着好好休息一番,却不想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澄虚观的道士找来,说是蓝道行有要事让他速来道观。蛊道人的话韩彦不敢违逆,当即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上了路。
想起昨夜见到的金鹏,韩彦内心仍是一阵唏嘘,在其拉下面罩的一刻,他就认出了这位锦衣卫百户!当年在崇仁醉霄楼正是这位金百户带着锦衣卫,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拘捕,从此自己的命途逆转开始了颠沛流离。
对于金鹏韩彦倒没什么恨意,自己虽在县衙大牢里吃了些苦头,可对方也不过是奉公办事。且如今看来金鹏当初并没有冤枉自己,父亲韩立的确包庇了朝廷钦犯常林,还在豫章城里杀了锦衣卫的人。只不过从醉霄楼被带走的那日,同父亲韩彦死的那天一样,是韩彦不愿想起却也永远无法从脑海中抹除的回忆。
韩彦长吁口气暗叹,几日前他在彩凤楼扮作药郎时与这金鹏就有过匆匆一晤,当时他极力伪装刻意避开了这位金百户。却不想昨夜还是遇上了,且对方也在暗中调查胡家,好在自己一直以黑巾蒙面,金鹏应该认不出他就是当初抓捕的逃犯。
想起自己如今见不得光的身份,栖身于东厂、青蛟帮间也算是替朝廷在办事和当初抓自己的锦衣卫竟成了同僚,而当初所依赖的亲友如今反倒形同陌路!韩彦不得不感叹命运之变幻。
当晚韩彦从金鹏处得知锦衣卫暗中调查胡氏已有多时,据说是朝中有人想替当年的宋家翻案,朱寿、张永二人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兴致寥寥,只关心金鹏具体探查到的消息。
几人从金鹏口中知晓,十年来胡家一直利用织造局御用官商的身份走私生丝。他们隐瞒织户在江浙一代广占良田,将产出的生丝除了少数用于进贡外,绝大多数都被胡家用来走私牟取暴利。
为了能让走私的商船通往东瀛、南洋各地,胡奎不惜勾结海上的海盗、倭寇,胡家给他们提供紧缺的钱粮、物资,换以商船在海上畅行无阻。甚至前年倭寇入境,东南各省多遭兵祸,偏偏胡家桑园所在县城连倭人的影子都不见!
“南京的御史和各级官吏,难道就没有人上报朝廷吗?”朱寿闻言愤然道,金鹏听罢沉默片刻道:“胡家十年来能在金陵屹立不倒,自然有它的原由。胡奎早已打点好了上下,底下的官员哪怕想向朝廷检举,看到宋家和前任织造郎中的下场后,谁又能再有这个胆子?”
“却不知胡奎上头打点了什么角色,能让他这般有恃无恐?”朱寿突然似笑非笑笑道,换来的却是金鹏彻底沉默。
这时张永道:“你说的这些可有凭证?”
“他们行事谨慎,自然不可能被我抓住把柄。”金鹏苦笑道:“不过我却知在哪里能找到,就像胡奎当年扳倒宋家那样,他对上疏通以及走私生丝这么大银钱数目不可能没留下账目。我想尽办法潜入胡府,就想着从账房里偷取胡家走私以及贿赂朝中官员的账本。”
张永闻言眼中一亮道:“可有什么收获?”
“我若得手了账本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了?”金鹏指了指自己的伤腿道:“几位都看到了,胡家上下可谓密不透风,府内各处不到三刻必有护院巡视。嘿嘿!胡奎区区一个织造郎中家里面却养了上百人的护卫,单论排场怕是一方巡抚都赶他不上。”
张永听罢面露失望之色,其后金鹏所言虽然不乏胡家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恶事,却似乎再也没能引起他的兴趣。
三人最后离开时张永对金鹏道:“观你所使的刀法应是禅门正宗,而那荣庆所用招式不过是昔年玉龙山逆匪的粗浅功夫,你虽脚上有伤可按理却不该输得那般狼狈。”
“是晚辈学艺不精,使师门蒙羞。”金鹏听后汗颜道。
只见张永摇摇头道:“你不是不精而是太杂,一门武学能够传承百年自有其不凡。你画蛇添足将行伍中一些三教九流的把式夹揉入少林武学,看似化繁为简提升了威力,实则不伦不类完全失了神韵。对付一般的蟊贼还好,但凡遇到个有点手段的,立马就吃大亏!”
金鹏想起今晚在暗巷与荣庆的夜战,顿时汗如雨下拱手道:“前辈教训得是!”
“习武之人不拘于定式破除藩篱自然重要,但前提要夯实根基。需知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只有在千锤百炼先人的传承后,推陈出新才不至是句空话。若投机取巧一味求变,只会落得下乘。广渡那老和尚,若知道自己门人连玉龙山余孽都比不过,怕是要气得金刚怒目了。”说完这话张永带着朱寿、韩彦便离去了。
听到“广渡”二字金鹏浑身上下登时一凛,抬眼望去早已不见了三人踪迹。
※※※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韩彦喃喃道,自打他舍身炼蛊以来虽说受制于蓝道行不得自由,但毕竟已能如常人般修炼武功了。可韩彦眼下能习到的武功,只有父亲当初留下的几幅幻图,那幻图虽然神奇可韩彦对修习上面的功夫却有些抵触。
其一图上所记载的武学招式颇为阴狠,可以说是招招致命为求杀敌不择手段,这一点与韩彦的本性相逆!其二嘛父亲韩立当初习得这门武功,却仍是不敌厉寒笙,最终死于其手。
须知韩彦所以弃文习武,正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手刃仇家,以报杀父之仇!若是习得幻图上的武功却还是不敌厉寒笙,那这武功学来何用?
不过听了张永那番话后韩彦此刻有了新的想法,武功类别固然重要但关键还是施展武功的人。就像自己在学堂之时,大家拜的是同一个先生,学的也都是四书五经。可有的就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而有的则一辈子碌碌无为,活到老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父亲当初将玉簪交付于我,千叮万嘱不能让外人得知!里面记载的武功定不是凡品,他常年经商于武功一道自然不可能花费太多精力。我虽武功低微,如若从现在起勤加习练,未尝不能青出于蓝。”韩彦暗自叹息道:“哎!我如今生死系于妖道,若不习好一门技艺傍身,能不能活着见到厉寒笙犹未可知,还谈什么报仇?。”想到此韩彦决心今后定要好好习练幻图上的武功。
思绪间韩彦不知不觉来到了澄虚观前,入道馆后他如往常般直奔丹房,见丹房门口高个道人正垂首而立。
“师兄!师父今日召我...”韩彦对高个道人微一鞠躬,本想打听蓝道行召他来的缘故,却不想靠近看清道人脸后赫然一惊。
“师兄你的脸是怎么了?”
只见高个道人脸上肿如锅盖、嘴皮发紫,本就丑陋的一张脸显此刻得更是不堪,唯一的好处大概是那对大小眼了,因为脸肿得太过厉害反倒不怎么明显了。
“吾...梵鐻鄕唾楬凐吚...”这不问还好,一问高个道人立马叽里咕噜说起一长串话来。韩彦实在分辨不出他说了什么,不过能感受到高个道人颇为恼怒!
“傻大个在外面鬼叫什么呢?有谁过来了吗?”就在这时屋内一个娇媚的女声传来,丹房的大门洞开,一个年轻貌美的黑衣女子从屋内探出半个身。
那女子看到韩彦眼睛一亮道:“小哥!怎么是你?”
韩彦见着那女子亦是一愣,只见她身穿窄袖对襟短衣,下着百褶长裙。全身的衣料虽都是玄黑色,却绣有色彩斑斓的花边,正是典型的苗人服饰。女子正是当日在夫子庙被朱寿请来,在唐清幽等一干人前表演戏法的苗女。
“姑娘你怎会在此?”韩彦认出她后奇道,同时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子。心道她今日装扮比那天见到的又颇有不同,除了脖子上的银项圈外没有再戴更多银饰,之前头上那顶银冠也没见了,转而梳起的是汉家女子发式。想来先前那一套行头该是变戏法或庆典时才有的,想在穿戴的才是常服!
“我怎么突然对一个姑娘家品头论足起来了?”韩彦后知后觉想到这脸上不禁微红,那苗女却道:“我爹在这,我怎么不能在这?”
“你爹?”韩彦闻言又是一惊。
“呵呵...我明白了!”苗女突然想起了什么,满脸带笑道:“小哥,你就是我爹新收的那个弟子吧!”
接着她不由分说拉上韩彦就进了丹房,一进屋韩彦就看见蓝道行正在一处坐塌上闭目调息,那苗女牵着韩彦来到蓝道行身前开口道:“爹是师弟过来了!”
蓝道行缓缓睁开双眼身子仍自保持打坐的姿态,待看清楚了女儿与韩彦脸色立时一沉道:“臻儿!男女授受不亲,一个女孩儿家与人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
韩彦闻言脸色一红赶忙挣脱少女的手,女子却是笑了笑撒娇道:“爹,女儿之前在金陵城里寻不到您,多亏了这位...嗯...”
少女对韩彦眨眨眼道:“师弟你叫什么来着。”
韩彦忙道:“小的名唤韩彦,不值小姐...”
“多亏了韩师弟指路,女儿才能找到爹爹。”苗女道。
“哦?”蓝道行看了眼韩彦冷冷道:“你到还有功夫管外人闲事,若把这份精力放到钻研蛊术上,倒也能让为师省省心。”
“师父,我…”
“爹!您怎能说是帮外人呢,韩师弟是帮女儿来找您的呀!”苗女辩解道。
蓝道行冷哼一声道:“妳还好意思说!妳私离苗寨这笔帐我都还没找你算,待联络到你师父问清了实情,看我到时怎么收拾你!”
苗女听闻“师父”二字脸色一青,韩彦赶忙接口道:“弟子当日在夫子庙偶遇小姐,见她四处询问澄虚观所在,弟子又恰巧知晓,就替她指明了来路。至于蛊术一道,自打日前聆听了师父教诲后,徒儿便每日勤修不敢有丝毫懈怠。师父若不信,今日便可种蛊一试!”
“哼!口气到不小,我的新蛊还没炼好,今日就不试了,等三日后再来!”蓝道行语气淡漠道:“今日找你来是另有它事,我这丫头你也认识了,待会带着她去城里给找个住处。”
说罢扔给韩彦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想来是供住宿的钱。韩彦接过银两还未来得及回话,就听身旁的姑娘道:“爹!女儿好不容易找到您,您这就要赶女儿走吗?”
蓝道行没好气道:“这里是道观你一个女儿家住在此像什么话?观里的道人家眷都不在观内,爹也不能例外。”
接着不论女儿如何相求,还是令韩彦带着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