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宥的客房内,一个陌生的公子悄悄地闯了进来。和衣趴在榻上的陈宥,睡得丝毫没有察觉。
公子推开客房的窗,吹熄了客房角落里的油灯,那股醇厚的幽香便慢慢的淡了下去。公子在窗边约摸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来到趴相难看的陈宥身边,推了推他的脑袋。
瞌睡正酣的陈宥感觉到有人推他,恍惚中也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却发觉脖子因为趴着的不良姿势使然,有些僵硬,本想用手揉一揉,一阵麻痹感却不合时宜的袭来……他艰难的翻转过身子,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榻边的陌生公子,当时便被吓得一个激灵,也顾不上四肢的僵硬和麻痹,直往榻上缩:“你是谁?如何进来的!?”
“这才几个时辰,占完人家便宜就装作不认识了?”成熟性感的音色从公子口中蹦出,竟有那么些熟悉且诱人。
莫非是……她?
公子看到陈宥惊愕的表情后,竟有些生气,伸手拂去髻上的如意簪,乌黑的秀发丝滑地坠下,陈宥这才敢确认,眼前这个公子打扮的人,确实就是梅胤雅。
“你……为何总喜欢凑人那么近……”一回生二回熟,陈宥料定梅胤雅一个弱女子并不能把他怎么样,才松了一口气,仅是对她待人接物的距离,嘴上嫌弃了一番。
不料这话反倒刺激了梅胤雅,她索性双手撑伏在榻上,隽秀的脸庞直逼到陈宥面前不过三寸远的地方,用她那明媚的双眸和摄人心魄的声音质问道:“更近的距离你都凑上来了,还嫌我的不是?!你真真儿是不识好歹!哼!”
“这……也不能怪我啊!”或许是榻上的角落里已避无可避,又或许是梅胤雅的吐气如兰使然,陈宥脸色涨红,无力地申辩着。与之前在玲珑坊相遇时不同,此时的梅胤雅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是“薄凉毒药”的诱惑之香,而是另一种清冽冷艳的芳香。陈宥觉得这个香气更配她的气质,思绪竟不由自主地飘飘然起来。
梅胤雅没有理会陈宥的申辩,用手指戳着他的脑门,把他按倒在了榻上,自己却离开了床榻,站直了身子:“你一定是从哪儿偷听到了我‘薄凉毒药’的配方!我才不信你能闻出来!”
堂堂玲珑坊少坊主竟是为赌这口气才跟来的?陈宥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脸上现出无奈的表情:“信不信由你,我也不能强迫你相信啊!”
“要证明也很简单,”梅胤雅从腰间摸出四个密封着的小瓶子,一一摆在桌上,“你若真是如此厉害,那便把这些瓶子里装的香液,说出个所以然来。敢不敢跟本姑娘打这个赌?”
“我若说得出,该如何?”陈宥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
“你若说不出,又当如何?”梅胤雅针锋相对,看来也是有十足的把握。
“我若说不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陈宥明知自己不可能会输,遂干脆夸下了海口。
“你可算痛快了一回!我若输了,玲珑坊内,但凡是我有的,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陈宥没再接话,腾地从榻上蹦下来,拧开第一个瓶子,在指上倒出一滴,先观其色,橙红;再凑近鼻尖,匀称地吸了口气:“这是提炼过的蜜橙汁,加入了茉莉和檀香调制的。”
梅胤雅不置可否,但表情里已有细微的惊讶。
陈宥抹掉指上的液滴,拧开第二个瓶子,为了避免气味的相互干扰,这次他在手腕上倒出一滴,浅褐色,凑近一闻:“这是葡萄汁蒸煮的茶叶,加入了柠檬和椰子油。”
梅胤雅脸上的表情显出明显的讶异。
陈宥嘴角微扬,胜券在握的拧开第三个瓶子,将淡黄色的液滴倒在了手臂上。“这是……贡酒!贵坊竟然也有贡酒……”陈宥以为只有龚景才有机会“截留”贡酒,没想到玲珑坊竟也有此能耐,“泡制的八角、花椒、丁香、桂皮和麝香——五酩香!”
五酩香的原料本就价格高昂,寻常人家是没有这个财力去享用的。更何况还要用贡酒来做酒基,更是令人可望而不可及!梅胤雅这随意的一出手,便是一般百姓一生都难以触及的珍品。陈宥虽不好酒,可是对此等珍品,亦是耳濡已久;今得一闻,名不虚传。
“你竟对酒也有研究!?”梅胤雅再也掩饰不住惊诧,难以置信地问道。此刻她对陈宥这“一闻便知”的本事,已经毋庸置疑了,甚至开始后悔先前与陈宥约下的赌局,这个自己必败无疑的赌局。可骄傲的她仍不想向陈宥服软认输,因为她还有一个瓶子,里面装着她精心设计的杀手锏。
“看来我对贵坊的门路,还是想得保守了些。并非我对酒有研究,而是机缘巧合地尝过这淮州贡酒而已,少坊主见笑了,”陈宥轻描淡写地说到,拭去了手臂上的五酩香液滴,“没有必要再继续了吧,少坊主?”陈宥冲梅胤雅挑了挑眉,示之以衅。
“哼!你少得意,我相信你有本事,但不代表你能辨出我这第四瓶‘宝贝’!”梅胤雅坚持着两人间约定的赌局,俏丽的颊上不经意间飘起一团红晕,她对陈宥越来越感兴趣了。
“好吧,那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陈宥拧开最后一个瓶子。
这次他没有把瓶子里的液滴倒出来,而是直接把瓶子凑到了近前,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味道!再吸了一口气——依然没有味道!
“唔……?”陈宥发出了疑惑的声音,第三次吸了一大口气——除了常人几乎感受不到的寡淡腥气之外,没有任何其它的味道。
梅胤雅看着逐渐疑惑的陈宥,脸上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高兴早了吧,看你还敢在本姑娘面前夸口!”
陈宥识破了梅胤雅激将的用意,他冷静求稳,将液滴倒在了手心里。然而,陈宥看着手心中那颗晶莹的无色液滴,陷入沉思——这瓶子里的液体无色无味,如何分辨得了?
打破了陈宥先前的顺遂,梅胤雅欣喜异常,她在一旁歪着头挑衅陈宥,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可梅胤雅仍旧大意了,此刻她把注意力都押在了赌局上,形色流于表面,完全忽略了陈宥那过人的洞察力,忘了在玲珑坊里被陈宥抓住破绽吃过的亏。虽然陈宥对这无色无味的液体毫无头绪,可他根据梅胤雅那幸灾乐祸的表情,推测出这是她故意制造的陷阱,放出的烟雾。
也许是自己中了障眼法,一直纠结于如何分辨复杂的成分,着了梅胤雅的道,她不是极擅此虚实之道么?!陈宥心里暗忖。在玲珑坊里,梅胤雅尚且通过气味来进行魅惑干扰,此刻竟如此的光明磊落,平铺直叙,为的就是让我把自己困在死胡同里!
想到这里,陈宥刹那间茅塞顿开,拨云见日。
“这是水,没有调制过的水。”陈宥笃定的给出了结论。
梅胤雅志得意满的笑瞬时收住了:“不……不对,你错了!”她带着激动的情绪,着急的否定着陈宥的结论。
“这瓶子里装的肯定是水,你输了!”志得意满的笑容并没有消失,而是从梅胤雅脸上,转移到了陈宥脸上。
“不是水!不信你尝尝!”梅胤雅鼓着腮帮子,就是不肯服软认输。
“我尝尝……?有毒没有?”陈宥对梅胤雅捣鼓过的玩意儿可没什么把握。
“没有!”梅胤雅瘪嘴否定,这个场面让陈宥首次感受到她的紧张神色与成熟音色相背离,“只是……”
说时迟那时快,梅胤雅的“只是……”刚出口,陈宥已然吸入了掌心那颗液滴,一阵腥苦在他口中炸开,又迅速收缩,仿佛在一瞬间吸干了他口中所有的水分,焦燥感随之而来。
“水……水……”陈宥捶着桌子说。这个动静惊动了留守在门外的壮汉,他们担心少坊主出事,踹开门便跳了进来。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是表情痛苦的陈宥趴在桌上,已经喝空了的水壶放倒在桌上的托盘里,一旁的少坊主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进来做什么!”这个场面让梅胤雅有些慌张,赶紧喝退闯进来的贴身护院们。
眼见自己的少坊主没事,甚至是一边倒的局面,壮汉们才放心欲退。“等等……去打一坛水来,喝的,要快!”梅胤雅突然想到了办法,对护院下达了指令。
于是乎,其中一个壮汉吭哧吭哧的跑下楼去,径直奔向客栈内屯酒的墙边,抱起一个酒坛子直冲后厨去打水,沿途把坛子里盛着的酒倒了一路,掌柜的和小二哪儿敢上前吱声。倒是这个动静,惊动了大堂用膳的客人们,包括黎平之。
本就关注着东侧客房等着看热闹的黎平之,早已被陈宥弄出的动静吸引了,只听得客房内传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一个壮汉就跑下楼来,更是激起了他一窥究竟的欲望——陈宥这厮金屋藏娇,苟且之事败露了?!
趁着壮汉打水的功夫,他干脆摸上楼去,欲进陈宥的客房内探个究竟。另一个留下把门的壮汉看出了他的意图,上前两步阻止了他:“你来干什么的!”
“我住这屋里!屋里是我的同僚!”黎平之边说边探头向屋内张望。
“这家客栈可都是单间,你俩住一间?诳谁呢?”别看壮汉五大三粗的,脑子可好使着呢,愣是无情拆穿了黎平之的诳语,“速速离开,莫惊扰我家主人!”
黎平之被拆穿之后,挤又挤不过,硬是被推开了两丈之外。窥视间,也仅是看到先前那位公子披头散发,带着焦灼的表情看着趴在桌上的陈宥,不明就里。
推搡间,打水的壮汉抱着装满水的酒坛子跑了回来,黎平之佯装失去平衡,往坛子上挤靠过去。在他整个身子的冲击下,壮汉手里的坛子被撞落,从楼上直翻楼下,哐的一声摔了个稀碎,水泼了一地。
这可把两个壮汉给惹恼了,架起黎平之给堵到了角落里。梅胤雅自然听到了坛子摔碎的响动,急急从屋内探出半个身子,刚想呵斥,便看到自己的贴身护院跟黎平之纠缠在一起。以之前与黎平之接触的经验,她大致能把目前的状况猜出个一二。
“掌柜的,快弄坛水上来!免你本月银子!”梅胤雅使唤起楼下缩在柜台里的掌柜来。但她的露面,也在黎平之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那诱惑的音色和标致俏丽的容貌,瞬间让黎平之想到了玲珑坊那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坊主。
免月银这等好事,可不是时常有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掌柜的麻溜地从柜台摸出个空坛子,舀满了水就往楼上搬。
“水来了,快喝吧!”梅胤雅挥手屏退掌柜,转而关心起陈宥来。
陈宥抱起坛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痛快,嘴里那股腥苦味和焦燥的状态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只是肚子喝得有些涨:“你不是说没毒么……?”缓过劲来的陈宥顾不上狼狈,质问着梅胤雅。
“是没毒啊……只是……都怪你不把话听完!”
“你都说了‘没毒’,我不就相信了么!谁知道还是着了你的道,差点要了命……”陈宥喝水喝得太猛,胃气翻腾,憋出一个长长的嗝,仪态尽失,形象全无。
“那本姑娘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嘛?”梅胤雅脸色泛红,音调也由方才的犟嘴逐渐转成了娇嗔,“都怪你不听完我的话,我确定你不会有大碍才让你尝一尝的,尝出来什么没有?”
对噢,陈宥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口干舌燥,方才吸入的水滴,仿佛加入了过量的盐,那腥苦的味道……“难不成是海水?”陈宥面带鄙夷地猜测着。
“对了一半……那个瓶子里,是溶入了几粒有色盐的水。”
“盐水?那不还是水么!”陈宥觉得遭到了戏弄,“等等,你刚才说……溶入了‘几粒’有色盐!?”
梅胤雅弱弱的点点头,目光飘忽,理亏得不敢直视陈宥。
“既是有色盐,你如何保证我不会有大碍?!”陈宥眉头紧蹙,步步逼问。
“哎呀……本姑娘说你没有大碍就肯定不会有!你就说你是不是没分辨出来嘛!你输了!”梅胤雅撒娇耍赖般的岔开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