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东暖阁碧莎橱内。
花梨木鸟纹落地屏后,一个半大少年,脖颈带着项圈、宝玉,挂着寄名锁、护身符,面如满月,眉眼多情,趴在云纹海棠香几边,见一不到金锁之年的女孩写字。
几上除却文房四宝并诸笔筒外,还摆一鎏金狻猊香炉和柴窑美人瓶。
一对釉彩青花灯台上,两根牛油大蜡照的碧莎橱内通明。
未几,女孩子落笔,抬起脸来,露出一张千娇百媚清丽无双的容颜来。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吁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
那双星眸,似冬泉蒙雾,却又灵动含秀。
少年正是贾宝玉,只看着姑娘的眼睛,就觉得灵秀之气溢然,神清气爽。
他笑道:“林妹妹的字写的可真好!怪道人都说,字如其人哩!”
姑娘便是荣国府的外孙女,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与荣国公爱女贾敏的女儿黛玉。
黛玉六岁进京,至今已过五载矣。
幼时与宝玉一起在这荣庆堂的碧莎橱内同吃同住,一起长大,表兄妹关系较其他姊妹还要更亲近些。
不过自去年薛氏一家来京落脚贾家,与宝玉有姨表姊妹之亲的薛氏女宝钗来后,宝玉和宝钗也亲近起来,只是到底还是以幼时一起长大的黛玉为重便是……
黛玉自幼体弱多病,心思又细腻敏感,常常落泪,初时贾府众人还颇为紧张,但日子久了,也见怪不怪。
而黛玉长大后些,也只在夜里独自落泪,少在人前落泪……
听闻贾宝玉之言,她只没好气的侧眸轻嗔了眼,声如珠落玉盘道:“你来写?我倒想瞧瞧,你的字是否如你的人般。”
贾宝玉嘿嘿一笑,倒不谦让,从一旁侍女丫头紫鹃处接来帕子净了净手后,笑道:“那你可瞧好了!”
说罢,执笔写下“秀骨丰神,俊朗雅逸”八个大字。
黛玉见之,忍俊不禁以帕掩口啐笑道:“好不要脸!宝玉,听说你连日来爱往学里去了,莫非学的不是圣人文章,学的是人的面皮?”
在一旁服侍的丫鬟紫鹃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贾宝玉却也不见恼,笑着解释道:“我这写的可不是我,而是近来新认识的一个雅人。”
黛玉嘴角浮起讥笑,道:“你在外面又能认识什么好人?”
贾宝玉正经道:“这次可不同,真论起来,你还是他的姑姑哩。”
黛玉闻言,若有所思道:“你这般说,我想起来这两日也隐约听人说起,东府那边出去了一人,好像有什么不同……对了,你和宝姐姐她兄长莫非便因为此人,才连日来勤往学里去的?”
贾宝玉一抚掌,大笑道:“连林妹妹都听说了?我便说,如蔷哥儿这样的人物,女孩儿般的人品,断不会埋没无名的。不过,原先他并不这样,也不过和蓉哥儿一般,整日里瞎胡闹。也不知怎地,如今竟像是换了个人……”话至此滞了滞,他觉得他隐约知道了贾蔷受了什么刺激,大难不死清白不失后,难免有所改变,也就愈发敬佩。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贾蔷生的极好,否则他也不会理会许多。
别人如何,与他何干?不过是入了眼了……
顿了顿,贾宝玉又道:“今儿神武将军府的冯紫英,就是原先我同你说过的那个任侠公子,连他也赞蔷哥儿今非昔比。原是假风流,如今却有几分真风流了。还有琪官……”
黛玉对前面所言并不在乎,她自己不过一失恃孤女,怎有心情去理会外面男人之事,不过忽然听到琪官二字,她的眷烟眉却是轻蹙了起来,星眸也看向贾宝玉,威胁道:“舅舅知道了,仔细你的好皮!”
贾宝玉连忙作揖,赔笑求情道:“好妹妹,你可别出卖了我!那琪官是个正经人,说来有趣,林妹妹这模样,倒和蔷哥儿先前有些像。”
这般说,黛玉倒起了好奇之心,奇道:“他和我有些像?你莫不是撞客了,快请你干娘马道婆来给你瞧瞧吧?”
贾宝玉没好气白她一眼,将今日酒楼之事说了遍,最后笑道:“我没说谎吧?琪官这样的人儿,十分喜爱蔷哥儿的气度。只是蔷哥儿看起来并不识此间风雅,拒人于千里之外。琪官却是妙人,主动化解了尴尬。回头,我还要再劝劝蔷哥儿,莫要如此扫人雅意才是。”
正说话间,忽见一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着银红纱裙的大丫头走来,对贾宝玉笑道:“太太让你过去一趟。”又同黛玉道:“姑娘今儿好些了没?”
这大丫头正是贾母和王夫人都信重的丫头,名唤袭人,跟在贾宝玉身边贴身服侍。
黛玉闻言随意一笑,道:“我又能有什么事?一年里倒有大半年如此,倒劳你挂念了。”
贾宝玉遗憾的起身,不过仍不舍得走,同黛玉道:“好妹妹,那人参养荣丸你可记得吃,晚上也别哭了,哭毁了身子可不值当。”
黛玉看了他稍许,点头道:“知道了,你去罢。”
贾宝玉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
宁国府,天香楼。
这里之陈设,竟比西府更富丽堂皇些。
尽管西边荣国府除却开国之祖贾源外,第二代同样争气,立下大功仍袭国公之位。
但到底宁府居长,封赏之物西府有东府常常也能得一份。
再加上自代化公起,宁府就有了奢侈之性,几代人积攒下来,这座宁国府的华丽,便是在京中诸多王公贵邸中都是排的上号的。
而西府,也只是在十多年前代善公薨逝后,才渐起奢华之气。
天香楼二楼,西南角摆放了一张青汉墨玉床,便是在炎热之日,躺在其上也能有沁凉之感。
正北设一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长香几,长几上摆着铜刻梅花三乳足香炉,龙泉青瓷酒壶杯盏,莲瓣小碟和一青白瓷小酒坛子,还有一方紫石砚,一块青玉兽头镇纸,一排湖颍羊毫并一只莲瓣纹鸡心小碗。
贾珍只着了件紫红锦衫,坐在玫瑰椅上,以羊毫蘸墨,用心勾勒。
其对面香妃长榻上坐一美人,上着一雨丝锦立小蜀纱衣,下则是杨妃色素面绸裙,眉眼如画,星星点点的春眸中,满是羞涩不安之情……
良久之后,贾珍方收笔,平日总是严厉的目光此刻却满满都是欣赏赞美之色,感叹道:“虽尽我所能,亦不能画出媳妇万一之美也。”
说罢,又邀请其儿媳秦氏道:“来来来,媳妇来看看,为父画的如何。”
秦氏闻言心头一坠,不过却不敢违逆公公之命,缓缓上前,身形婀娜,美眸轻垂。
待到海棠长香几前,抬眼一看,整个人便痴了。
那画上的绝世美人,便是她么?
纵月宫仙子,也不过如此罢……
……
天香楼外,西侧甬道拐角处,贾蓉看着二楼窗纱上倒映的越来越近的两道身影,紧紧咬紧了嘴唇,眼中满是疯狂的暴戾之色。
自古而今,又有哪个男人能受此奇耻大辱?!
便是唐明皇夺杨玉环,也要假惺惺的让杨玉环先出家几年。
可让他上楼去捉奸,再给他十颗胆子也不敢。
不过,原本他以为,这辈子也没有勇气去反抗他老子的行径,但现在……
他想起了贾蔷踹翻他老子,奔出宁国府之举!
念及此,贾蓉胆气陡壮,狠狠看了眼天香楼二楼,继而转身往西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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