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八年七月,广州在瘟疫肆虐下已经坚持了两个多月,全城濒临崩溃。
城内三成街巷出现瘟疫,两万多户人家,近十万人口被困在各自家中,不能出入,无法动弹,仅靠官府每下发的微薄口粮度日。
没有出现疫症的百姓走了一半,大部分是回乡下避瘟疫,剩下的人要么没乡可返,要么就是大户人家留下看守宅院的。
广州城由瘟疫前的六七十万人口骤降至四成,其中一半没法出门谋生。
大板车从仓库日夜往外运粮食,送到一条条巷子口,由御林军扔给里面的住户——恐慌已蔓延至军中,士兵也不敢随便和里面的老百姓接触。
在这个时代,普通人家本来就不会在家中储备多少存粮,一般都是现吃现买,官府要继续维持封锁,就必须给他们管饭。
广东两年辛苦攒下来的家底被迅速掏空,有部分大臣已在奏议放弃戒严,让城内百姓返回乡下避瘟算了。
他们历朝历代遇到瘟疫,都是这么处理的,强行控制是逆而行,必然无法持久。
如今广州半城人坐吃山空,半城人一边指着朝廷管饭,一边指着朝廷骂娘,又何苦呢?
这两年家底是宽裕了一些,却也经不起这样子消耗。等辛苦攒下的粮食吃完,广州迟早得放弃。到时下面的县出现瘟疫,更加没有办法赈济。
瘟疫本是无妄之灾,老百姓要怪只能怪荷兰人,怪不到朝廷的头上;如果强行封禁酿成人祸,对大明的威望伤害就大了。
这种法从瘟疫刚开始时就有人提及,可当时监国太子并没有采纳。后来广州瘟疫越来越严重,甚至附近村庄也开始出现零星病人,弃城的观点迅速占据主流。
七月第一次朝议时,一半大臣提议朝廷解除城内封禁,另一半则奏请太子移驾肇庆。还有部分人认为,即使去肇庆也不一定安全,只有返回孤悬海外的琼州府才万无一失。
见朱慈煊还在犹豫,一个老臣跪地高呼:“殿下,下决断吧。古人有云,长痛不如短痛,殿下应尽早率御林军一起移驾肇庆。再迟几,瘟疫恐怕就要传入军营了。百胜精兵得来不易,殿下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将士们着想啊!”
朱慈煊知道移驾后面必然是解除封禁,意味着放弃广州城。他神情不停变幻,似乎心中煎熬万分。
即使在腾越被清军攻破时,他亦持械面对贼人,没想过退缩;即使被掳至缅甸,他也没如此彷徨恐惧过。
然而被西洋人称为黑死病的瘟疫实在太过厉害,已到达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封禁、请神、祭,没有一样见效。就连被称为杏林国手的那一帮人,也没法控制瘟疫蔓延,只能用汤药挽救少数人。
每日运出城的棺材超过百具,还有一些不知道死在哪条沟渠的流浪汉无人收殓,发出阵阵恶臭。仿佛在提醒城内的百姓:快逃、快逃。
在瘟疫越演越烈的形势下,战无不胜的御林军非但无能为力,反而有被吞噬的危险。
可如果放弃封禁,满城百姓必然病死大半。随着一些染病未发的老百姓跑回乡下,广州府十四县乃至整个广东和广西都有沦陷的危险。
到时,两广人口至少损失一半,三年努力一朝尽毁,就连御林军恐怕都无法幸免。
这个后果朱慈煊无法承受,良久,他终于上前将那老臣扶起。
接着,他缓缓转身向众臣问道:“父皇去年将广州交给本宫时,丁口不下二十万,存粮满仓、百业兴旺。若封禁一解,广州旋即变成一座死城,广东也即将成为一个鬼域。你们让本宫如何向父皇交差,如何向下人交差?”
质问震耳发聩,众大臣无言以对。不过他们觉得,就算朱由榔在广州,大概拿这种大疫也没有办法。
所有病人都封禁在住处,死后一律不许守灵,即日下葬掩埋。粮食不计成本地往外发,艾草熏香像不要钱一样满城昼夜焚烧,无数药材从罗浮山药市运来……
上溯三百年也许都找不到一朝臣子能比他们更尽心尽力,可瘟疫就是控制不住,能有什么办法呢?
散朝之后,李汝珍拖着疲惫的躯体回到府衙,番禺、南海两个县令久候多时,连忙上前询问事情有没有定下来。
“没有,太子命我们再坚持七。”
“七!!”
“嗯,七。”
李汝珍失魂落魄地草草答了一嘴,忽然又问道:“朱四呢?怎么没看到朱四?”
“大府你忘了,早上不是你让朱四回香江筹粮筹药来着?”
番禺县令提醒了一句,又继续追问:“太子让我们再等七,等什么呢?”
“等陛下回来。”
李汝珍答得有气无力,因为他知道送信使者二月初才出发,这会儿到没到四川都不一定。毕竟万里之遥,哪能指望皇帝突然出现在广州呢?
他呆滞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吼了起来:“你们两个,去把朱四给老子追回来。他奶奶的,老子非得问个清楚,香江岛到底有什么稀奇,不就是大街扫得干净些……这瘟疫怎么就光祸害广州,不怎么祸害他们香江岛呢?”
……
七日之期即将过去,知道内情的朝臣已收拾好行装准备撤离。
陈上川奉命率一批江船在城外码头等候,准备护送太子和重臣们前往肇庆躲避瘟疫。
在广州,很多街巷现在都是只许进不许出;到了肇庆,就会变成只许出不许进。
重臣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维持中枢和军队正常运转,避免广东在瘟疫冲击下轰然倒塌。
就在他准备派人通知太子一切准备妥当的时候,一艘西洋战船从虎门方向飞驰而来。
“那是……纳尔登号?”
陈上川连忙拿起望远镜了望,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纳尔登号舰首。
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大声向左右宣布:“准备迎驾,陛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