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聂,很久之前他们叫我聂辽。
我家在并州,爹爹是刺史的军吏。
二十岁的时候,爹爹在边关战死。母亲心里悲痛,水米不进,跟着一起去了。刺史丁原伯伯看我孤苦,送来几升小米作为抚恤,问我有何打算。
我说我想当兵。
刺史不忍心让我走父亲的老路,因此强留我在身边做了个亲随。
这一年到处都乱哄哄的。内地三个姓张的兄弟,学了点戏法,哄得几十万人把头巾染成黄色,屁颠屁颠跟着他们造反。朝廷里太监跟权臣忙着内斗,皇帝年幼不懂个事情。匈奴又在边境虎视眈眈,时不时冲进并州抢上一把。
年景太差了,旱了好几个月没有一滴雨水。州里的百姓先是吃糠,糠吃尽了,只能扒树皮拔草根。老家的风景以前还挺美,那年开始山林都秃了。树皮野草吃干净了,听说州里偏远的地方开始吃人。
刺史伯伯不是个坏人,朝廷的救济粮,克扣的不算太多,能发都发了。可是并州有七十万饥民,那点派下来的谷子很本不够数,熬成粥,和水也没什么分别。
眼见着并州也快被饥饿逼反了,朝廷派了一位州牧下来,想着能和刺史伯伯共同管理政事,压紧饥民的怨气和怒火。
本朝的封疆大吏,有的官名叫做刺史,有的叫做州牧。叫法不同,权力相同,都是州郡里的土皇帝。朝廷想的简单,只知道粥不够分,却不知道权也是不够分的。
这天晚上,刺史对我说,“阿辽,丁伯伯从没亏待过你们聂家。大荒之年,其他小吏们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你爹为国战死,我还亲自带了小米去看你,把你调到我身边做了亲随。可惜以后的路啊,伯伯不能提携你了。”
“丁伯伯,何出此言?”
“刚来的公文,你还不知。朝廷派下来一位州牧大人,估计是看我救灾不力,这就要罢了我的官,另外找人接手并州。伯伯没求过你什么事情,这次实在没有办法。”
我是家中独子,父母早亡。自小父亲教过我一些拳脚,我自己也有些气力;行年二十,我身子已经窜到八尺来高。刺史提拔我到他身边,原以为是念父亲的旧;到底是看我孤苦伶仃,没人袒护,因此藏我在身边,拿我做一支备用的明枪暗箭。
刺史说着,递过来一把弯刀。
“阿辽,这把短刀名叫吴钩。我早年做京官,这是江东的边将来拜见我时献上的见面礼。刀长二尺,吹毛断发,挎到腰间嫌小,塞进长袖里却是正正好好。州牧接风的酒宴上,你礼礼貌貌过去敬杯酒,撩起袖子,对准他胸膛,伯伯只求你这么一下。”
我已经没有拒绝的机会了。丁伯伯的密谋告诉了我,倘若我牙崩半个不字,可能当下自己就要先做了这把吴钩的刀下亡魂。
“我家两代受明公的大恩,父亲去世了,我把明公看做是自己父亲。”我强稳住心绪,缓缓道,“为明公效力,份所应当。只是得手之后,不免遭了州牧左右的刀斧。只求明公先给我签发一张通关的文书,再拨二两黄金作为路费。事后我远逃他乡,再不回并州;干干净净,绝不给明公添麻烦。”
丁刺史听了,心里只觉得好笑。他知道,我一出刀,不管能否逃得了州牧从人的追杀,他自己为了清白也要抢先对我下手,绝无放过我的可能。找我说这番话的那天,我就已是个死人了。
“好说好说,贤侄尽管放心。这就签一张通关文书给你,事后伯伯一定保证你的周全,你只管大胆去做。只有一节,迎接州牧的仪式在城外,你必须当时下手。我要郡守死透,但不要他死在我的城里。”
为了我不会泄秘,刺史当夜带我一起回了府衙。那几天好吃好喝,都是我生平二十年不曾见过的珍馐佳肴。我知道这是断头饭,也是死士最后的福利。管不了许多了,乱世里,身不由己,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