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风如刀,雪似絮飘。
朝阳峰旁一个小山,芳草萋萋,墓碑垒垒,为华山派历代先祖陵园。
岳群重重叩了三个头,抬手抹了把眼角的雪花,对身边细泣的宁中则道:“师妹,回家了。”宁中则从地上爬起,跟着岳群向玉女峰走去,不时回头看向父亲的陵墓。
天色阴沉,雪下得越发大了,渐渐遮盖了路面。岳群一脚踩空,胸口一痛,身体向道边歪去。宁中则抢前一步,扶住岳群,关切地道:“师兄,小心,别扯着伤口了。”岳群咧咧嘴,伸手抚着胸口,吁了口气道:“我没事!”两人相互扶持,在雪地里行走了大半个时辰,回到了玉女峰。
岳群脸色青白地坐在椅子上,胸口阵阵痛楚,刺激得他浑身发软。厚重的门窗虽挡住了外面凛冽的寒风,但岳群还觉得冷,透心刺骨的冷,模糊听到师妹喊:“张婶,烧盆热水,再炖盅参汤……”就昏死过去了。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身上穿着柔软干爽的里衣,盖着厚重的棉被,温暖的不想睁开眼。胸口不时传来的痛楚,提醒了他,“回不去了,我成了岳不群了。”
那凌厉的一剑,从左肩劈到右胸,没有泯灭这具身体的生机,却带走了原主的灵魂,岳群才得以的进入,然后见证了华山派有史以来最惨痛的一幕。
剑气纵横呀!
玉女峰山腰,华山派驻地,从剑气冲霄堂到有所不为轩,从藏经院到杂物厢房,气宗与剑宗的弟子们,呐喊着,嚎哭着,把锋利的剑刃刺入师兄弟的胸膛,功力深厚的师叔,把还透着稚气的师侄劈成两段,断剑的轻吟和着哀嚎,整整响彻了一夜。
漫长又短暂的一夜呀!
清晨时分突然沉寂了下来,整个华山静悄悄的。早课弟子的喧嚣声呢?练剑弟子的吆喝声呢?师叔们的训斥声呢?师姐师妹们的娇嗔声呢?没有了,整个华山死一般的沉静。
师傅拖着僵直的身躯,呼唤着师弟师侄们的名字,一个个扶正师弟师侄们的身体,他唤醒了徒弟岳群,还有三个师弟,五个师侄。
剑宗的两个师弟,一个断了右手,一个腹部被刺穿。醒来后,看着满目苍夷,人已经陷入癫疯,一个高喊着“华山,华山”一头栽下了山谷。一个呢喃着“罪人!罪人呀!”一剑割断了颈脉。四个剑宗弟子,仰天哀嚎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踉踉跄跄下山去了。
宁师叔受了很重的伤,带着宁师妹指挥着杂工们,收敛了遍地的尸体。
师傅陷入了奇怪的状况,时而清醒,时而魔怔。安排人员传讯各派,通告华山疫情,并把五岳盟主令旗送到最近的嵩山派,委托嵩山掌门代行盟主职责,并宣布封山五年。然后每天坐在岳群床边,教导岳群门派事物,江湖隐秘,华山派功法秘诀。其余时间就陷入呆怔状态,似睡非睡。如是三月,突然一日,招呼众人至剑气冲霄堂,传掌门之位于岳群后,双眼一磕,留下两滴浊泪,坐化而去。
另一个幸存的气宗弟子赵不争,整天呆在房中,不搭理人。
五岳盟主华山派,百年来几乎以一己之力,力抗日月神教,挣下了“拳出少林,剑归华山”的赫赫声誉。近年来,华山更是好生兴旺,连出二十几位一流高手,高手总数超越了五岳剑派中其他四派之和,力压武当,与少林平起平坐。
昨天,华山派最后一位清字辈高手宁清林,在向岳群托付爱女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一刻,华山似乎要死去了。
就吊着一口气。
笃笃笃…
“师兄,你起床了吗?”宁中则在门外轻声喊道。
岳群不舍地抱了抱被子,应声道:“我就起来。”
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宁中则端着漱口水,旁边放着一盆热水和面巾。岳群接过杯子,漱了口,洗了面巾,敷在脸上,吸了口热气,用力搓了搓脸,转头对宁中则道:“师妹,我们华山会好起来的,是吗?”
宁中则稚嫩的脸上还带着伤痛,闻言怔了怔,双眼盯着岳群,慢慢噙出两串泪珠,用力点点头,道:“是的,华山会好起来的。”
岳群反转面巾,为宁中则擦去泪水,坚定地说:“对,华山一定会好起来的!”
两人用过早餐,岳群见宁中则依旧郁郁寡欢的模样,伸手握住她的手,郑重道:“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师妹还需节哀!”宁中则小脸微微发红,低头道:“我知道了,师兄。”
岳群轻轻拍了拍宁中则的背,又道:“我先去看看不争。你去通知张婶和钱叔,中午到大堂来,我有事和他们谈。”宁中则应了,转身去了。
岳群出了有所不为轩,放眼一片洁白。一夜的大雪,掩盖了所有物事,道路都不见了。穿过演武场,转过一片山角,是个小山谷。在这个半山的小山谷中,座落着上百间平房,华山后辈弟子都居住在这片舍房。
岳群先去厨房,叫厨工装了份热粥,提着食箱来到赵不争的房前,稍稍顺了口气,叩了叩门到:“不争,师兄看你来了。”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安静了下来。
岳群轻轻一推房门,门轻吱一声就开了,走了进去。里面有两张床,中间夹着个小长桌,赵不争躺着右边床上,蒙头裹着棉被。
把食箱放在长桌上,岳群坐在床沿,拍拍棉被,轻声道:“不争,怎么不出来见师兄?”
一张清秀苍白的脸慢慢伸出被窝,双眼呆呆看了岳群老半天,才慢慢叫道:“师兄!”
这是一张生无可恋的脸,他的世界似乎已经崩溃了,留在世间的不过是具行尸走肉。岳群微微叹息,也许就是这样,原主放弃了这个唯一的师弟,他也就随着华山漫天风雪枯萎消逝了。
“不争,先起来,吃早餐。”
赵不争慢吞吞穿好衣服,接过岳群递过的碗,慢慢喝完了热粥。热食入肚,赵不争脸色红润了些,又低着头一声不吭。散乱的头发已经不知多少天未洗,散发着阵阵异味。
岳群恍若未觉,伸手揉了揉赵不争的头,轻声道:“不争呀,师兄有件事要你帮个忙。”
赵不争慢慢抬起头,看着岳群,眼珠子动了动,刚透出的红润的脸又慢慢苍白下来,低头道:“师弟什么都不会,武功又低,怕帮不了师兄。”
“帮得了!”岳群语气中透出坚定,“师兄虽刚接手华山掌门,却发现本门存在一个极大隐患,事关本门生死,还望师弟帮忙解决。”
赵不争又抬起头,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岳群抓住赵不争的肩道:“师弟,我发现本门的传承存在极大问题,一旦门内发生意外事故,本门传承就可能出现断绝。”
“我希望师弟成为本门的传道人,掌管藏经院,把本门所有经、典、功、决整理完善,并抄录备份,另行妥善收藏,以备意外。”
赵不争的呆呆看着岳群,口吃吃道:“可师弟还只在练习华山心法及华山剑法,没资格观阅本门高深功法。”
岳群郑重道:“我是掌门,你是我唯一师弟,我认为你有资格,你就有资格。”
赵不争呆滞的眼球慢慢透出光泽,脸庞透出病态的嫣红,半响,猛地站起身道:“师兄,我这就去藏经院。”岳群忙一把抓住他,责备道:“不着急,不着急,你先养好身体,此事需仔细筹划。”
赵不争伸手抓抓头,不好意思道:“是的,需仔细筹划!”接着脸色一变,伸手扯了扯散乱的头发,红着脸道:“师兄,师弟先去整理一番。”
“好,你先去整理,注意不要冷着了。上午调理调理内息,下午到我房中找我。”赵不争应了,匆匆往沐室去了。
岳群转回剑气冲霄堂,张婶和钱叔正站在堂前等候。岳群招呼两人进去道:“自己找椅子坐。”
两人对视一眼,钱叔搓搓手道:“在掌门面前,那有我等坐的。”
岳群摆摆手,道:“两位一里一外,负责华山杂物,辛苦了!我初任掌门,还需借重两位,坐吧!”
两人相互望望,各找了个椅子坐下。
岳群向张婶了解了内务人手留存及钱粮物资储备情况,并要求她安排人手打扫路面,清除屋顶积雪。张婶一一禀报完,就安排事务去了。
“钱叔,外面的情况你跟我说说。”
“好的,掌门。”钱叔直直身回道。
“本门在陕西、山西、四川、南直隶、浙江布政使司,共有店铺七十八家,现除陕西二十三家外,其余均已转让,得银六万八千一百四十六两。”钱叔顿了顿,解释道:“因事由仓促,均低价快速成交。”
岳群点点头,未予评置。
“原挂靠本门的田地共计三万七千二百三十亩,年得粮约一万三千石,今年的粮食已处理,得银八千四百两。现挂靠关系陆续取消,往后此项收益不再。本门在华阴共有良田两千亩,可满足本门现在的粮食供应。”
“其他贩货、贩铁、行镖等过路费已暂停,后续费用的如何收取还望掌门示下。”
岳群手指轻叩着桌子,问道:“陕西的店铺一年收益几何?”
“超过两万两,不足两万三。”
“现在你手头还有多少人手?”
“四百六十人,其中好手约六十人左右。”
岳群点点头,所谓好手,就是武功达到三流水平的精壮汉子,他们潜力有限,但经验丰富,是门派实力的基础。
“你和张婶合计合计,年后,在这些愿意留在华山的杂务人员家中,挑选三十名资质较好的孩童上山来,男童二十,女童十名。”
钱叔一听,立刻起身磕了个头,激动道:“谢谢掌门恩典,我一定挑选出资质最好的孩童上山。”话虽没明说,但被挑选上山,显然是要预备成正式弟子的了。那就是从侍候人变成被人侍候,从下人一跃成主子了。
“至于过路费的收取,就停了吧,有送上门的,也好言拒收,要知道来日方长。”岳群又淡淡道。
钱叔黯然点头,这本是应有之意,需量力而行的。
“这些店铺转让事宜,你提个详细的章程给我。你和张婶合计合计,内外杂务人员,给我个名单,你们也做个评语。私自离开的,也把情况做个详细的说明。”岳群冷冷地道,在华山罹难之际,背离华山的都要上黑名单。
钱叔一惊,忙应了下来,仅留一丝的老资格自得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掌门那尚显青稚的面容变得威严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