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柱头一回到衙门。
公堂之上,只有几个衙役,持着木杖,三三两两的聚头聊天。不时别过头去瞧着二柱两眼。
许知县和李县丞这两个主事人已不在,剩余的主簿、典吏等却俱是吏员,无事不会刁难他们。
高志远是信王的人,故而刚才对方将二柱这个穿着朴素的人带来时,他们并不敢多说什么。
这会儿高志远一走,却都不由得有些好奇的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
二柱垂着眼帘,并不看他们。
高志远将他带到这里之后,便没了人影。
如若高志远没有捉弄他,那么信王要查的事情,应当是有了着落。
信王!
二柱心底略有些矛盾。
“真的是我的父亲?”
他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上辈子的游魂,还是这一世的王二柱。
但如若信王真的是王二柱的父亲,又为何十几年来,不曾找过亲生儿子?
真的是因为边关战事太紧急,腾不出人手吗?
二柱摇摇头,苦笑一声。
人果真是得陇望蜀,贪心不足。
以往过苦日子的时候,他想着只要解脱,无论如何都好;
可后来还是沉不住气,被王逸轩和许砚书稍一刺激刺激,立时起了恶念。
前些天还在期盼着信王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可如今却又责怪他没有早些来寻亲。
可其实每一个人都是在为自己而活,其余人无论多么亲近,始终都是旁人。
信王丧妻十几年了,必定已有新的妻室,说不定孩子都有许多个了。
又怎么会在意一个流落在外,未曾见过面的儿子。
如今突然来了永安县,主要目的不过是为了替妻子报仇。
太尖山覆灭那一日,以那个头目的话来分析,只怕信王并不是真的喜爱高氏。
其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填补心中的遗憾。
“哎,小兄弟,信王殿下的侄儿把你带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
二柱坐在公堂边儿的椅子上,正愣着神,旁边聊天的衙役们却忍不住好奇心,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平时嘴最溜滑的那个,笑嘻嘻的问道。
若是换做王逸轩中举以前,二柱那会儿是极怕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的。
犹记得有一次与王老汉来县里摆摊时,这些个东西路过随手就拿了,连个子儿都不落。
旁边的小贩都是敢怒不敢言。
便是不留意之下露出个埋怨的眼神,给看到了,都是要砸了摊子的。
今时不同往日。
他看着那衙役满是好奇的眼神,笑了笑:“信王是何等的大人物?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将我唤来。”
不行!这些衙役虽算不得什么人物,可底层的百姓却极为害怕。
他要搬离永安县,还需在衙门这里登记事宜,不能为了一时之快捉弄他们。
不然等信王的事情查清楚了,自己不是他的儿子,到时难免后患无穷。
听他这样说,问话的衙役不由得失望的耸了耸肩,退回去了。
好一会儿过后,信王终于来了,还换了身衣服。
见他来了,二柱忙直起身。
原本东倒西歪的衙役见到信王,也犹如老鼠见到了猫一般,都站立得笔挺。
像这样身份贵重的皇亲国戚,他们这些人平时哪儿有机会见到。
如今一个个的,都盼望着信王能看中他们,好提拔提拔。
二柱之前也是这种心态,才会壮着熊胆在信王面前信口说笑。
“你随我来!”
信王没有留意那些衙役,只面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说道。
他语气沉重,又目露沧桑,与先前在刑场看到的威严模样,略有不同。
二柱点了点头,随着他的步伐,缓缓走到了衙门后院。
信王竟是摆好了一桌酒菜。
上面的菜色,是二柱从未见过的。
王家自发迹以来,确实也办了不少酒席,可菜色却都有些粗糙,远比不上这一桌来的精致。
“吃吧!”
信王将衣摆一撩便已落座,指着旁边的座位说道!
二柱茫然看着他。
信王沉重的面容瓦解,旋即大笑两声,指着桌上的酒菜:
“这是为了答谢你,在围剿太尖山之时帮大忙,本王特意命厨子做出的,永安县可见不到这样的好菜!”
说到这儿,信王有些出神。
当初他赶赴边关之时,也在永安县待过一些时日,正是那会儿,才认识了高氏。
是为了剿匪这件事吗?
二柱有些失落,却还是笑道:“不过是带路而已,何足挂齿。”
他也落了座,只是看信王迟迟没有动筷子,便也只得呆坐着。
信王夹了菜给他,又抿了口酒,问道:“你堂哥中举,家里也富庶了,为何还穿这粗鄙短褐?”
已是深秋初冬交际之时,穿得那样单薄,确实寒碜了一些。
难怪刚才信王看他的眼神那样怪异。
二柱笑了笑,道:“家里虽是富裕了。可我仍是一个农夫,便是穿上那华贵锦衣,也是沐猴而冠,平白让人看笑话罢了。”
信王闻言,有些僵愣。
对着二柱仔细看看,确实是如此!
即便经过了几个月的休养,二柱如今仍是双目黯淡,面色介于苍白与枯黄之间。
这些,都需要花费长久的时间和精力来调养,才会有成效。
信王沉默着又闷了一杯酒。
二柱夹着面前的菜,细嚼慢咽,生怕弄出动静,惊扰了他酗酒的兴致。
酒喝多了,有些话信王便藏不住。
“天降大涝,有一个人为了顾全大局,而将妻儿弃于泛舟之上,独自一人逃到岸边,你觉得此人是否罪无可恕?”
信王忽的问道。
他分明是意有所指,所问非问!
二柱拿着筷子的手稍微僵硬住了,稍一沉吟,便摇头道:“那要看他顾全的是什么样的大局。”
“若事关苍生呢?”
信王放下酒杯,急切的抓着他的肩膀问道。
“真的事关苍生?没有其他退路了吗?”二柱反问。
当年信王的妻儿遭遇厄难,可是他却迟迟没有来永安县。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才回来替妻儿报仇。
拦着他的究竟是边关战事,还是愧疚无颜面对,亦或者有了新欢,不在意妻儿的死活?
“是本王失态了!”
信王闻言,像是遇到了什么大难题,缓缓松开了按着他的手,而后大饮一杯。
其他退路当然也有,可是权势富贵,又哪儿是这么容易放得下的。
更何况,放下了也不代表就能安度一生。
反而若是失了手上的兵权,他连自保都做不到。
一家子在一块儿,也不过是同葬一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