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先简单介绍一下第一项测试的大致内容:一共分为八项,以难度由简到难的顺序依次进行。考核内容为:端坐、站立、行走、穿衣、洗漱、进餐、入厕、写字,能实现算1分,有困难但可以实现算0.5分,不能实现算0分。在考核中,你不能使用任何辅助工具、也无法依赖他人、机器人等外来力量,全部得由自己来完成,这样才能最真实地反馈你的情况。”
测试专用的电子玻璃虚构室里,坐在电动化柔软沙发上的我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既是战兵又是医师、正在镇定自若又有条不絮地介绍规则的人,看着这个有一种军人就得按条例和命令办事的感觉、一丝不苟又好像没什么商量余地的人,我心里觉得这场考核自己得彻底凉拌,一时间也思考不到较优的对策。
毕竟尽管我这一年来从未放弃过复健,但最不济的是我是属于完全性截瘫,如果不是睁着眼睛亲自看到两条腿改在自己身上,就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两条腿的那种。平时的我为了掩盖自己根本连端坐都成难题的事情,我通常选择将健全的上肢放在身前的桌子上作为支撑,偷偷定住自己原本一个不小心就会倒过去的身体,或者会选择将整个后背安稳地贴在沙发背上,将两手撑住两边以维系平衡。
只因我不想被别人看到我无能为力和软弱的一面,更是不希望别人认为昔日骁勇善战的特战队员程风斩,现在居然连挺直腰板坐着都完不成,只要别人轻轻用手指一戳就倒了,因为那样的话简直是丢死人,害羞和难过的感觉会赤裸得让我难受,如果这时候再有人投来同情或者异样的目光,我敢保证我的情绪会开始波动。
可这次是什么?前面没有任何可以支撑的物体,背后的沙发靠背一会也将被缓缓撤下。
望着已经娴熟地背过身去,在墙上按下蓝色电子按钮的52号医师,我本能地察觉一丝不对劲,而还没有等我调整好身体平衡准备硬着头皮迎接这次对我身体真实水平的研究挑战,我的整个身子就已然像机器失控翻掉一样,猛然朝已经没有靠垫的沙发后方仰去,我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则是从五十二号医师和玻璃虚构室里的其它物品,变成了蓝色科技荧幕天花板,整个人的后脑勺就快直愣愣地朝地上撞去。
而正当我的心脏砰砰砰跳到嗓子眼,额头上大汗冒出,心想自己可能要彻底栽了,最轻说不定也得落个严重脑震荡时,一只机械大手稳住了我的重心,又轻又慢地把我的身子托起来,帮助我稳定重心恢复到刚才的坐位,以及良好地避免了我的身体和心灵双重受伤。
可事情就是那么不太巧妙,也许是因为方才受到惊吓而有些不知如何寻找平衡,也许是因为我的身体真实情况本来就已经糟糕得不行,身后的机器人才刚轻轻放手,我的身子又猛然向前栽去,一头扎在毫无知觉的腿上。
虚弱样子显现得淋漓至尽让我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起来,为了尽快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以解除尴尬的境地,我只能用两手撑在沙发的各边竭尽全力施加力气,试图带动我同样没有太大力气的腰腹把上身挺起来。但心有余力而不足的感觉已经将我吞噬,我好不容易才把上半身稍微挺起一个角度,本让腰部和腹部把自己撑起来便足够完成动作,奈何根本用不上力的瘫软的腰腹完全不给我争这口气,我挣扎着用力撑了好半天,上半身也最多只是挺起一些,转瞬因力气不足而再次栽倒在毫无感知的双腿上,最后的最后仿佛是连机器人也看不惯我这脆弱的一面,它帮助我将我的上半身缓慢托起到坐位,但身形的摇晃显然已经显而易见地证明我端坐根本是有困难的。
“好吧,你的腰腹力量也不太行。”
医师一脸淡定却似乎有些无言以对,我心里顿时升起一种尴尬到颜面尽失的感觉,可我又能怎么办呢?这副身体显然已经不听我的控制,即使我心里非常想让自己稳稳地坐在那里和别人谈笑风生,哪怕我十分渴求迈开双腿跑起来,就算我极度情愿用自己的腿跑个四百米障碍……不仅仅包括这些,还有很多,很多,彻底列出可能三天三夜还说不完的。
一句话总结,我想,可我做不到。
“我能够,得到,一分!”
尴尬的感觉就如一层阴影般笼罩我的心,可我仍旧打算继续逞强,咬着牙齿想要从电子沙发上站起来,可惜我并不知道应该怎么样获得感知,双腿仍然纹丝不动地定在原地,望着依旧尴尬如常的场景,刹那间的我忽然想到一个绝世无双的糟糕办法——用双手按住膝盖,试图代替膝盖用力。
结果可想而知,失去平衡的我又一次被匆匆赶到的机器人托在怀里,来了个亲密接触。
“这是做什么。我的拥抱才不要献给你。”
瘫在机器人怀里的我极度排斥地瞪了一眼机器人,撂下语气中尽显高冷的话语,能够听懂人话以及感知到人意的机器人当然已经明白我的心情,为了防止我继续尴尬下去,则是有些落魄地轻轻放开双手,我的整个身子瞬间无法控制地瘫倒在地上,就像一坨软趴趴的棉花一样,毫无支架的能力,又显得是那样弱小。
望着眼前的医生和三百六十度环形摄像头,自尊心本就很高的我几乎达到了面红耳赤的地步:既然这边有装这么精美的、而且还是高精度无死角监控,那就代表肯定会有人监督这里的一举一动。万一就是连长本人,或者是刚才那个贱兮兮的任我行少尉,或者是另外一些在连队里很有威信的兵,这岂不是刚入特编的第一印象都要直接给败坏掉了吗?真麻烦。
而我和任我行他们交谈后得知,那一刻的场外的电子监控室,13号士兵双腿倒挂在杆子上吭哧吭哧地做着倒立俯卧撑,有些带喘地对双手抱臂、默默凝视监控的任我行说道:即使派来做这次临时监督,也不能把训练荒废。
并且,他多次善意地提醒:“任哥,你甭看比较中,怕你受不了。”
我也是后来和他们混熟后才知道,这名粗气的大汉士兵名叫向东飞,出生于远山市的一个小小农村,大学毕业后前来参军,今年27岁,之所以也是特编特战部队的一名士兵,而不在普通的特种部队,是因为他在一次任务中被高爆震荡炮弹炸中腿部,两条腿当场就炸得血肉模糊,直接说没了也不为过,同样也是在伤后将近一年时,他收到特编第一作战连的邀请,经过艰难的复健终于能够把机械假肢变得和自己的腿一样灵活,这才重新上了战场。
而望着监控中屡次三番稳不住身体重心的我,任我行的脸上也少了几分嬉笑,不过这分沉重稍纵即逝,很快他便用右手指关节敲了敲电子台的桌面,笑着回答,似乎是在刻意掩盖什么,又是在刻意闪避什么。
“没关系,向东飞,我当时摔得也是和他一样惨。对哦,你的倒立俯卧撑有数做了多少个没?”
我认为任我行很显然是个很擅长用转移话题来回避心中伤痛的人,他的头脑十分机智聪明,而13号士兵向东飞比起他来则是显得有些愣愣的,他也不擅长话里带话绕弯子,看似是个朴实憨厚的人。
面对任我行提出的具体数字问题,他一时确实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对于习惯高强度训练的他来说,俯卧撑必须做到做不动为止,至于做了几个,那根本不需要去刻意点数。
他只能选择暂时沉默,继续埋头做着倒立俯卧撑,最后还是老实巴交地回答:“俺真的不清楚,俺做倒立俯卧撑这种玩意是有多少做多少,做到趴为止,从来就懒得数。多做还最中!”
“哈哈,可惜我帮你数了哦?再做六个正好一千八!”
任我行的嘴角重新扬起坏笑,但双眼丝毫没有移开监控,留下有点目瞪口呆的向东飞。我猜那时那刻的向东飞大抵是十分惊讶,疑惑任我行为什么能在眼睛没看他的情况下,就点清楚他到底做了多少个倒立俯卧撑,但我也有另一种揣测,向东飞只是因赞许才有些惊呆,因为他知道任我行的超凡实力,对他实属佩服。
而这时候,任我行的耳麦忽然响起一个女声,对话的杂音里还混着杀气腾腾的呐喊和浑厚有劲的怒吼:“残狙,现在连队的训练正当热火朝天,请你汇报一下程风斩的情况,我安排完明天的训练,让副连长接手后马上就过来。”
“报告雅典娜女神,残狙收到。程风斩的端坐、站立、行走不出意外都是零光蛋,除了上肢功能可以得到满分……其余的太糟糕了。”
任我行两眼依旧凝视着监控里的一举一动,打了打顿回应耳麦对面的芮娜道,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我也得知,与此同时,特编第一作战连训练基地——
呐喊声、怒吼声此起彼伏,震慑天地,一群身着特编第一作战连制服、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秘密训练场上进行着各种各样高强度训练,如果不是提前告知:这些战士之前都是身心障碍人士。没有谁会认为他们和普通士兵还有着不同,甚至在速度和力量等方面已经完完全全超越普通士兵。
腿法训练场上,一名士兵的身体灵巧地在空中旋转一圈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腿,机械腿靶顷刻间化成碎片;机械装备训练场上,一队士兵将激光匕首对准二十米外的靶子,刀齐崭崭地向着目标飞去,伴随着嗖地一声,所有的靶子全被割中要害,刀则是稳稳地落回了士兵们的手中;暗语训练场上,一名少尉军衔的士兵询问一名士兵“两名机械匪徒”的战术动作,士兵则是小跑向前一步,做出应有的手势。
而标准的电子操场上,一队士兵怒吼着“我们承认苦难,我们坚强乐观!”并且以最快的速度狂奔着,在狂奔的同时还不失秩序,仍然保持整齐的队形。
望着训练场上这群残障后却得到机会涅槃重生的年轻人的芮娜,此时此刻表情比任我行还要复杂太多,意念关闭耳麦后,她直接从大腿右侧拔出激光手枪,猛地大吼一声,从指挥室飞奔向泥坑边暂时无人训练的靶场,单膝迅速跪地呈标准跪姿举枪,对准200米外的人形电子靶就是一个极速射,弹无虚发地射在额头的红色位置。
有几名身着被泥水溅满全身的特编第一作战连军装、正在泥地格斗场内与全方位迷彩机器人拼拳脚的士兵停下来,困惑地望着自己的连长,担心地叹了一口气后,没有选择爬出泥坑跑上来安慰一番,而只是在远处大声说着“连长保重身体”这样的话,芮娜则是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连忙站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回应道“你们也是”。
而这句话仿佛激励到士兵们一般,他们纷纷重新调整格斗式,像野兽一样凶猛地朝迷彩机器人扑过去,打得机器人只能化身挨打陪练一般的存在,纷纷毫无招架之力地在泥坑里扑腾。
芮娜虽然患有情绪病,可是性情却十分高傲,也对自己极度负责,一般不会容许别人同情或者可怜自己。就算有士兵凑上来关心她,她也是笑着讲出“我没事”这句话,平时更是会记得按时按量地吃药、保证良好的睡眠,稍有情绪上来也能一会就被抑制下去,是所有特编第一作战连战士学习的坚强榜样。
大家不论是从战友角度、还是想发展发展的角度,都认为芮娜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对象。某些士兵能得到这个看似冷酷却骨子里温暖、看似淡定实则重情重义的女连长一句安慰,身上就如同打了鸡血似的,能够兴奋好长一段时间。
而副连职中尉沈长生——同样作为残障人士的他认为,大家目前虽然都拥有正常的战力,但既然也算是特编的士兵,更需要团结一致、互帮互助、互相关心才能更好地发挥实力。他不忍心看着芮娜有些崩溃的样子,快步跟着她跑了出来,还是凑上前去焦急地问道:“你今天按时服药了吗?”
“吃了,我没事。”
“没事就好。”
芮娜照常转头甩出一个微笑,副连长有些松了口气,但还是不太放心地点点头。
“真的没事。我还要去看一下那名新拿到邀请函的家伙,你去看一下明天的作训计划。”
芮娜话音刚落,沈长生大喊一声“是”,标准地敬礼之后,大步向指挥室跑去,芮娜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来去如风的背影,随后打开一个电梯的暗门。
没错,连长是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