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衙里,林千水觉得自己怕是有些耳鸣了。
他在陪座上坐直了,然后看着那些当地的土豪劣绅满脸殷勤地拍着王臻的马匹,下意识掏了掏耳朵。
心道:这……还是那些平日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地头蛇吗?
平日里这些人连官府都不放在眼里,偷税漏税简直都是家常便饭。
现在可好,一个个成了慷慨解囊的公益大使,恨不得将地契直接塞进王臻手里。
“老夫来此只为赈灾,至于功德祠之事,林大人……你来跟他们说说。”
相公有令林千水不敢不听,说道:“是,为了响应朝廷以工代赈的号召,真定府自今日起修建功德祠,各位所捐善款也将会全部用于赈灾事宜,至于立碑需要捐献多少……”
那他有些犹豫不决,秦为接过话,朗盛道:“一百亩!”
你疯了?
哪怕这些土地并不是他的,林千水也忍不住瞪了瞪眼。
一百亩你知道每年能增产多少粮食吗?
看吧,这些人肯定会吓跑的!
林千水很笃定认为,没有那个傻子会拿出实实在在的一百亩地,来买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头。
哪怕这个名头真的很诱人……
果然,此言一出,有几个实力不是很强的乡绅脸色瞬间变了。
一人仗着胆子,上前道:“这位大人请了……原本咱们都是真定府的人,为自家乡亲伸以援手也是应该,只是这一百亩地未免有些太多了吧?”
一百亩地却是不少,但和那五千灾民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秦为淡淡的看了眼他,“你叫什么名字?”
怎的?一言不合就翻脸么!
那人面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忍着气道:“小人徐福。”
秦为全然不顾那人的脸色,淡淡笑道:“家中可有亲眷子嗣?”
那人摸不清秦为的身份,只好老实道:“家中尚有两子一女,妻妾三人。”
等那人说完,在场十多个地主权贵很默契的站在了一起。
这架势很明显就是在告诉秦为。
你若是想用强的,咱们可不怕你!
秦为没理,只是笑着道:“一块功德碑若只写你一人的名字,岂不是太空旷了?……家中儿子日后可要读书?读书可要科举?科举可要出身……”
一连四问直教在场人楞在原地。
一块碑?!
不是说一个名字吗?
震惊之后所有人欣喜若狂,他们原以为功德祠也就是一个祠堂里建一块功德碑,上面刻上所有捐款者的名字。
合着是他们消息不准啊!
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整块碑。
这得是多大的功绩才能有此殊荣,别是忽悠人的吧?
此刻大家都忘了那所谓的一百亩地捐献额度,在场人哪个不是当地有名的富绅,一百亩听着很多,但对他们来说算个屁啊!
那人脸上顿时露出狂喜,颤声问道:“您是说……不只是小人的名字,还有家中子嗣也可入碑文?!那科举岂不是……”
科举啊!
自隋唐起,科举制度开始逐步走向正规。
唐朝时文人士子想要入仕,绕不开的除了科举,还要有‘投行卷’作为科举路上必不可少的一项助力。
而所谓投行卷,就是有朝中官员或是世家贵族的推荐。
到了宋时这项规定被废除,天下学子人人平等,只要有才学之人皆可入仕。
但话是这么说,真到那时候,那些寒门子弟想要入仕,光有学问还不够,还要有背景!
有背景和没背景截然不是一个等级,朝廷口口声声喊着人人平等,但到底平不平等那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所以现在已经不单单只是名声的问题了。
现如今的社会背景下,士农工商四个大字明明白白的写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不管你是乡绅、地主、权贵、又或是商贾,‘士’这个字就代表了一切,能够有机会入仕,更是许多人家几代人的渴望与抱负!
一旦这碑文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无形中就是给自己头上加上了一个忽闪忽闪的光环。
万一家中有子嗣通过了科举。
朝廷自然会调查其背景家世,然后发现……咦?这货还是个大善人,再看看和他分数相等的另一人……哎,这货没有!
这就是天然的优势啊!
想通了这些,在场所有人都疯狂了。
他们纷纷朝林千水作揖,那态度前所未有的尊敬。
“大人,小人愿意捐献!”
“小人也愿意!”
“五百亩!小人愿意捐献五百亩!”
林千水的面色有些怪异,一双眸子满是迷茫,说道:“你们可要清楚,这些碑文朝廷稍后可是会派人来抄录造册的,到时候谁若是想反悔,可……”
朝廷还要派人来抄录?
这下他们更加兴奋了,就像你排了好久的队去买煎饼果子,等排上了才发现,不仅能买到煎饼,还多送一个鸡蛋……
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谁反悔就是知道呢傻子!
然后他们朝林千水报以一抹嫌弃的目光,“小人绝不反悔,这就回去将地契拿来,大人放心,很快的,用不了多久……”看书喇
一切都如预想的一样。
秦为松了口气的同时,朝他们笑了一声,提醒道:“只限于明日一天!之后无论你再捐献多少也再无用处!毕竟……”
那些人看着面前的少年朝他们挑眉道:“功德祠里就那点儿地方,功德碑也就那么几块儿,总不能烂大街吧!”
是啊!
物以稀为贵,人因老更慈。
这本就是一个面子工程,若是人人都来掺和一脚,这面子的水分也将会越来越大。
那这种捐献还有什么意义?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
等到那些乡绅地主们欢喜的离去后。
府衙里的气氛和谐到了极点。
林千水甚至主动上前,给面前这个少自己几十岁的少年亲手斟了杯茶。
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信服,赞道:“秦大人今日这一手,林某当真是服气了!大宋能有你这等人才,乃我等官员之幸事!”
这时有人在外面禀告:“大人,恒远县张家、张长山求见。”
“他来做什么?罢了,请进来。”
恒远县张家林千水并不陌生,或者说只要是这真定府地界上,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官吏乡绅,哪个不知道张家。
这可是实打实的权贵人家。
当初太祖建国初期,张家就是第一批跟随的贵族世家,不仅给予了老赵家金钱上的帮助,甚至还主动联合当地势力对老赵家称臣。
从龙之功这是任何权贵都比不了的!
只是林千水觉得,自己和张长山也就是个见面打招呼的交情而已,更没有什么深的交往,这突然上门拜访……
“难道是他也是来捐献的?”
秦为脸上终于露出严肃,看着门口笑着说道:“张家是真的权贵,这种邀直买名的事情他们不会掺和,恐怕是来兴师问罪的。”
林千水点点头,“那老夫不会理他。”
他有些厌恶的瞧了眼门口,似乎下一刻这厌恶的眼神就会随着目光,射到即将进门来的张长山身上。
张长山是张家家主,年岁也不小了,须发斑白,一把山羊胡看着一翘一翘的。
他漫步走进来,气势很足全然没有一丝怯场,哪怕他知道此刻这个府衙内还坐着一个当朝枢密使,也依旧从容。
这就是从龙功臣的底气。
“见过林府尹。”
双方见礼之后,张长山寒暄了几句,然后有些冷肃的道:“敢问林府尹,这以工代赈的法子是谁提出来的?”
林千水没有回答,只是不带任何情绪的问道:“此乃朝廷之命,张县男可有质疑?”
呦呵?!
还是个有爵位的权贵,这可就不多见了。
在大宋,权贵大抵分为两种。
一种是有功的官员,他们有爵位的很少,但却家境富裕且握着实权。
还有一种就是当初有功被封爵的一帮人,他们虽说远离了权利中心,但身负各种爵位头衔,纵是宰辅也不能随意处置。
秦为觉得味道不对了,所以面色渐渐冷淡。
林千水看了边上的王臻一眼,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声。
张长山却不差这点眼色,一眼就看出王臻的身份。
他这才躬身,然后行礼道:“在下张长山见过王相公,听闻相公奉命前来真定府赈灾,在下深感皇恩浩荡,本该早早就来拜见……奈何,家中俗事缠身……还望相公莫要在意。”
秦为算是看出来的,这货就是来找茬的。
说什么家中俗事缠身,其实就是在暗指王臻这群人没事儿找事儿。
好好的你们搞什么以工代赈。
就算要搞你们换个好地方去,凭什么要来我真定府作妖。
王臻的脸色有些冷,只是‘嗯’了一声后便不再理会。
你一个无官无职的县男,见到相公竟然不行礼,还阴阳怪气的暗讽。
依着王臻的脾气,他现在能好好地坐在这儿不发飙,就已经很给这个张县男面子了。
见王臻不理他,张长山脸色有些难看。
“……听说朝廷此番想要以工代赈,可据在下所知,这真定府灾民可不止五千,若人人都得了这个想法,这真定府有多少土地供他们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