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籍开始想着自己刚才的话,几番斟酌后却没发现问题。
庞世英却仍旧成竹在胸,不慌不忙的笑了笑。
“爹爹,既如此,北向是居高临下,若是全部走北面的河道,河水流速更快,冲刷泥沙的作用更大……为何还要坚持东向呢?”
你们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这事儿他必须要打脸啊!
黄河走北边是从高处向低处流淌,速度自然快。
而走东边就是爬坡,速度怎么能快起来?
水往低处流,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不相信父亲会不懂。
可他明明知道,却还要主张以人力改变流向……这不就是又当又立么?
庞籍不禁讶然无言,面色微红。
他觉得有些难堪,就说道:“北面是否居高临下目前未可知,万一东面居高临下呢?”
庞世英笑道:“查证就是了。”
流向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试验一次就知道了,扯嘴炮有什么意义?
这又是一击重击。
你们都不查验,竟然就敢决定给黄河改道,这是啥意思?
疯了吗?
还是你们觉得,自己的想法就是真理,连黄河都要按照你们的想法流……
庞籍有些脸红,干咳一声,说道:“谁给你说的这些?”
庞世英很自然的道:“是秦先生……”
“他?”
又是他?
自家儿子以前虽然孤傲,但最起码知道孝顺,对他这个父亲也是从不忤逆,哪怕各有观点,也不会如此得理不让人。
可自从跟了秦为,孤傲到没有那么孤傲了,可却变得更加执拗了。
庞籍被自家儿子两记重击弄的有些下不来台。
就板着脸离开,临走时冷道:“这些都是空话,等查验了再说,黄河流向到底如何,改道是否不可为,都要试过才知道!”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你说试试,那咱就试试。
在这之前,你别想改变我的想法,我也不会承认你是对的。
庞籍心中有些小得意,微笑着出去。
“阿郎,方才小人听说,皇城外有小吏在叩首求见陛下。”
庞籍刚和儿子辩论了一番,心中还压着事情,便漫不经心的说道:“这是越界,陛下不会见他的。”
不管哪朝哪代,一个小吏想见皇帝那都是万万不能的。
身份悬殊太大了,若谁有点儿什么事儿都能去面见皇帝,那这个皇帝就什么事都别做了。
就算有什么天大的冤情,也要先让相关衙门接手审理,等这些人审完后,认为应该让皇帝亲自定夺,才会往上承报。
然后就是一层一层的审批,等他能见到赵祯,这辈子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仆人却有些话唠,继续道:“说什么疏浚横陇河道之事……那人说是走遍了东北两边的河道,对黄河一清二楚,后听说朝廷有意改道,这才冒死前来觐见……”
仆役见庞籍呆呆看着外面,就说道:“阿郎,晚饭现在吃吧?”
“阿郎?”
庞籍没说话,只是缓缓回身。
儿子就站在庭院门前,目光淡然的看着他。
……
黝黑的肌肤,深刻的皱纹,一双浑浊的眼睛,以及那手脚没处放的不安。
这就是刘宇给宰辅们的印象。
与其说他是个小吏,倒不如说他是个老农!
吕夷简坐在政事堂下首,皱眉看着面前这个皱巴巴的汉子。
“你说自己原先在河渠司曾巡查过黄河故道?”
他本不想见,怎奈这人一根筋,在宫门前又是磕头又是高喊的,陛下不见也就算了,他们若也不见,难免被人说朝廷不进忠言。
刘宇有些局促,低着头小声道:“是。”
张之白摇摇头,示意自己没问题了。
对于黄河的防御作用,吕夷简毕竟是宰辅自然多有了解,所以他持保留态度。
你们折腾,我不管。
但正事儿不能耽误,疏浚横陇河道已经提上了日程,若是因为几个人的几句话就改了主意。
这不是让天下人说朝廷朝令夕改么?
他没有王臻和秦为那种一旦发现问题就要追本溯源的想法,那样的人过的太累。
他只是在想着什么时候太后会放权给陛下,到了那时他这个次相能不能再上一层楼,毕竟张之白年纪也大了,而且还是太后提拔上来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到那儿都是不变的真理。
张之白问道:“东北两个方向都去了?”
这是他最关心的,东边的河道如何,他之前问过了河渠司的李仲昌说没问题,还说一定能成。
但这事儿毕竟是缺了把握的,万一疏浚之后河堤被冲垮了,这个锅他李仲昌一个人可背不起,不少人都要被连累。
几个宰辅都在盯着他,刘宇抬头惶然道:“相公,小人都去过了。”
张之白叹息道:“东北地势如何?”
吕夷简别过脸去,双拳紧握。
都下衙了,可大伙儿还没走,就是在等待着这个信息。
秦为今日在朝堂上的从容姿态再度被他们回想起来。
他并未去查验过,懂个屁!
几人心中微微一松。
刘宇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小人这些年走遍了东北两边,撅井筒之法可量地势之高低,小人走遍东北两处,都是北低东高……”
北低东高……
他剩下的话宰辅们再也没听进去。
说什么大河向东流,但那也要在地势相同的情况下才能东流,现在北面地势明显低于东边,若是强行改道,只能是让北流的速度更快了。
而他们的想法却是要东流,这不是背道而驰了吗?
所以不动还好,黄河自然流向,若是动了……万一真的北流,那可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张之白的身体在颤抖。
他强撑着站起来,说道:“去问问,就问陛下可能见见我等。”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第一手消息送到赵祯和刘娥的手上,到底要不要东流,那就看掌权者怎么说了。
这不是甩锅,而是一个宰辅的责任。
小吏跑着离开,室内寂静。
张之白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都停止了,他的眼睛发红,说道:“但凡有一句假话,你就去琼州吧。”
琼州是个蛮荒之地,与其说是外派,倒不如说是流放。
刘宇的眼中有些慌乱之色闪过,但宰辅们心神不定,没发现。
“小人不敢撒谎。”
他渐渐坚定了起来:“这事儿不止小人一人知道,还有许多人也知道,他们都是亲眼见过查验的。”
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唯独陛下和相公们不知道……若不是刘宇今日在宫门外扣阕,这事儿他们恐怕到死都不知道。
满殿君臣还不如一个小吏!
张之白强笑道:“好!”
好个屁!
如果真是流速过快,那黄河怎么换道?
稍后一群人就进了宫。
赵祯很不高兴,他刚回到后宫见了两个才将入宫的美女,正准备开心一会儿然后吃晚饭。
可才将坐下,又说宰辅们请见。
生产队的驴也不能这么用啊!
朕是皇帝,不能生气!
不能生气!
否则天下人就说朕昏庸无能……
他压住火气,缓缓走进殿内。
“是何急事?”
不过是片刻,皇帝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威严散发出来,气势也跟着涨了几分。
张之白承重出班,那神色让赵祯心中一个咯噔。
这是坏消息。
能让张之白如此严肃且迫不及待要禀报的消息……莫不是辽人大举入侵了?又或是哪里又有灾情叛乱了?
瞬间他的胃就开始了抽搐,然后就是身体。
小皇帝终究还是差些火候,没有练就到处变不惊的地步,泰山压顶之下就会变了脸色。
还是不够合格啊!
张之白淡淡道:“陛下,有个专门负责巡查河道的小吏刘宇,求见陛下……”
不是辽人入侵啊!
那就好……
赵祯心中一松,胃部的痉挛就缓和了些,这是紧张过度了,放松下来就好了。
“何事?”
张之白苦涩道:“他说东边和北边的河道都勘察过,陛下……”
他抬起头来,想起了君臣对黄河改道的欢欣鼓舞,可现在呢?
“张卿这是……”
赵祯觉得很是奇怪,就笑道:“莫不是疲惫了?那可歇息几日。”
他从不逼迫臣子,许多时候觉得顺其自然最好,就算有天大的事儿,也不能累坏了身体,更不能伤了君臣情谊。
这是一个仁慈的帝王,所以他的仁慈换来尊重的同时,也换来了许多人蹬鼻子上脸。
张之白摇摇头,说道:“他说黄河北向的河道……低洼……东向的……东向的高,所以北流是正常的事情,就算强行改道,也只是加速了北流的速度而已,一旦决口……河北路将再无生机!”
赵祯急促呼吸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喃喃的道:“秦为说的竟然是真的?可……但有虚言……”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
哪怕是年轻仁慈的帝王,他可以容忍一切,但唯独容不得欺骗。
随后刘宇就被带进来了,以一个无品无阶的小吏身份觐见天颜,他这辈子也算是高光了一次。
看他有些颤栗,许茂则便出来威胁了一把,也算是提醒他。
“说吧,但凡有一句谎话,皇城司就是你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