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里,昏暗阴森的灯光,给这个本就阴森的地方,蒙上了一层地狱般的恐怖。
威胁的话不断从房间里传出来。
而外面还站着一长排的人,夜色中,他们个个如筛糠般的抖动着。
“……是……北低东高……说了,可没人听,不敢越级啊!若是越级会被弄……那些人都赞成改道,谁敢阻拦就会倒霉。”
“……小人堵过上官,可被喝退。小人想上书陛下,可没资格上奏疏……”
“那些人甚至伙同当地商人准备抬高物价,这是准备要发国难财啊!……可我们的话却连传都传不出去,还要被人当做是异类清除掉!就算你等不来问话,我等也要找机会再像上呈禀!”
“不能这么干啊!万一到时河北路成了一片汪洋,那大宋可就只能望北兴叹了!”
官员们陆续进去,供出来的话让人心惊。
“小人招供!这事儿不只是小人一个赞同的,还有许多人都想要这么干,小人只是一个底层的,一文钱都没拿到啊!”
“他们说,只要朝廷决定改道,凡赞同者都有好处!小人便将此事写了奏疏,赞同朝廷改道!”
“小人只是商人,并不知这其中内部,只是有些朝中的朋友拉拢小人,说是能一起发财,小人这才鬼迷了心窍啊!”
更多的贪腐被揭露,更多的情弊被揭穿。
这个盛世大宋之下的千疮百孔,赤果果的展现在了皇城司的牢房里。
负责主审的宰辅张之白早已面色渐渐铁青。
“下官……小人有罪,小人不贪不行啊!那些人……他们会排斥小人……”
张之白站在黑暗中沉默,身边是吕夷简和王尧臣。
“这不是你们贪腐的理由!”
吕夷简怒斥那些为自己贪污找借口的官吏们。
可有人却倒:“敢问吕相,身处这朝堂之中,最忌讳的是什么?是不合群啊!你不合群,就会成为所有人的公敌,小人不是权臣,更没有反驳的能力,甚至连中立都做不到,小人又能如何啊!”
几人对视一眼,都默然以对,然后缓缓回身往外走。
叶双愁站在门外,面无表情的负手看着。
“张相公不听了?”
张之白摇摇头,坚定的道:“无需再听。”
吕夷简等人摇摇头,他们是旁观者,可也能感受到张之白身上的那股子颓废气息。
一行人缓缓出去,直至皇城外。
灯笼的照耀下,秦为正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看着宰辅们走来。
吕夷简看到了他,有些不悦的道:“你在此何意?”
他们的心情很不好,相当不好!
所以这会儿别管是谁敢来触霉头,都会受到宰辅们的暴击。
可偏偏秦为却不怕,他不仅来了,还要把之前的赌注给兑现了!
他平静的说道:“张相知道。”
众人看向张之白,吕夷简恍然想了那个赌注,然后脸色骤冷,刚想说话却看张之白真的走了上去。
他来到秦为面前,平静的道:“此事却要多谢你,让我等知道了此事的真相何为,否则这么多的贪官污吏,他们终究会把大宋掏空的。”
说完张之白躬身下去,这是来自当朝首辅的行礼。
按规矩,只有帝王可受得。
而秦为却并未避开。
“无礼!”
有人不禁大声呵斥。
可秦为却没搭理,等张之白起身时,他微微点头,说道:“张相言出必行,下官拜服,三日后,咱们城外见。”
他竟真的受了宰辅一礼?
这厮的嚣张程度,让人不敢相信。
又有人怒道:“诸位相公,何必隐忍此人!”看书溂
敢让宰辅给你行礼,你反了天了?就算你有再大的功劳,再多的理由,就一个目无尊卑,就够你受的了。
若是传了出去,你也就别做人了!
张之白并未说话,只是挥手示意了一下。
等到秦为远去后,才沉声道:“他阻止了改道……”
他是对的!
这话张之白不能说出口,可用行动履行了自己的赌约。
有人不解,吕夷简说道:“若是咱们真的听从了下面人的建议,六塔河如期改道……到那时会如何?”
嘶……
有人颤声道:“河北路怕是要全废掉了,辽人南下就如同无人之境,到那时,好事儿变成了坏事儿,大宋将再无北望的可能!”
他们的猜测不错。
不过历史上南下的并不是辽人,而是金人。
大宋三次作死要给黄河改道,整个河北路成了废墟。
许多原先兵精粮足的重镇,在几番折腾后,成了敌人不设防的跑马场,让金人打马南下、直逼汴梁。
这大抵是历史上最愚蠢的自作自受吧。
始于赵祯,再次是王安石,最后是赵允让的儿子……这些人终究是把大宋霍霍得毛都没有了,空有一处繁华的都城。
这有何用?
就算汴梁在繁华,就算这都城再有钱,又有何用?还不是都要成为人家的补给和战利品吗!
所以说,北宋的毁灭有一半都是自己作的!
还有一半,也是自己作的……
先不说什么重文轻武的国策,也不说那些士大夫祸乱国之根基,就说这黄河改道,北宋灭亡它是躲不开的原因!
这时有人从前方来了。
来人脸上带着怒意,气呼呼的道:“诸位相公,那秦为在前面当街狂笑,说什么拦截了一群自己找死的蠢货,大宋终有一天会被这些蠢货给玩儿死了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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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不满的道:“相公,那人跋扈如此吗?”
另一人也怒道:“便是他劝谏有功,但也当有风度才是,此等睚眦必报之人,可是读书人所为?!”
秦为白天舌战几位宰辅和陛下,一张嘴讽刺的满殿君臣恨不得将其杀之后快。
这事瞒不过有心人,就像秦为当初那句‘不死何为’,不也是没用半天就传了出去么。
大宋皇宫在这些士大夫的监视下,简直就像漏了底的筛子一样,别管什么事情都当不了秘密。
大家都知道这事儿,而现在这事儿出了结果,却是宰辅们错了。
所以秦为就有了狂傲的资本。
至于陛下……帝王无错,不管到时候,只要这些士大夫还想过人上人的生活,就必须要保证帝王的威严。
帝王若是错了,那就是危机。
失去了威信,不仅帝王就危险了,这个大宋也危险了!
吕夷简也想起了和秦为的恩怨,他本以为自己会落井下石,可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半句讽刺的话。
他突然觉得那一切毫无意义,这就是固有观念被打破后的心累吧。
“此事……他没说错。”
张之白冷冷的道:“是啊!我等都是蠢货,一群只知纸上谈兵的蠢货,倒是让那少年救了一命,老夫马上会上奏疏请罪,诸位……勉力吧。”
众人都听出了些味道,这位首相已然萌生了退意。
有人下意识慌乱喊了一句,“张相!”
张之白没有回答,而且脚步蹒跚的往前走,那向来挺拔的腰身走着走着就弯了许多。
他的随从牵着马过来。
张之白却摇摇头,就这么缓缓步入黑夜之中。
“老夫是蠢货……”
黑夜中漫步的他喃喃说着。
随从劝慰道:“相公,那秦为只是一时侥幸罢了,况且没有实施的事情,就算再怎么确信也不能成为事实的根据。”
张之白摇摇头,“不,他是胸有成竹啊!”
他驻足仰头看着满天星辰,悄然叹声道:“从他私闯民宅再到拿住证据开始……那本黑账就是此事的敲门砖,他一步步的谋划,一点点的让我等都落入了他的规则里,这场交锋他看似被动,实则早就谋划成功了。”
宰辅的随从也是有些眼界的,听闻这番话,忍不住惊叹道:“嘶……这年轻人如此厉害吗?”
“他先是让朝廷看到贪腐的严重性,等朝廷对那些商人下手后,他又抛出了那个刘宇,用一个小吏便狠狠地抽了满殿君臣一记耳光……”
张之白愈发的疲惫了,轻声道:“又提前说服王臻先拿枢密院开刀,如此一来朝廷便是想压也压不住了,这才有了后来的皇城司索拿全城贪官!”
随从叹声道:“这人好手段!他废了这么大的周折,就是想要朝廷放弃改道么?”
“不!”
张之白猛然回头,正色道:“他的目的从来就不是黄河,因为他早就确信黄河改道不会成功!只要把这些证据拿出来,陛下自然就会明白改道不可为!”
“那他为何……”
随从有些茫然,张之白却苦笑一声:“他是想借黄河改道这件荒唐事,来警示陛下,该要整治一下大宋的贪腐了!”
查贪腐?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随从下意识道:“可他只是司事局承旨,贪腐与他何干?”
这才是正常人下意识的反应。
是啊!贪腐与你司事局何干?又与你秦为何干?
张之白脸上没有半分波澜,只是淡淡道:“因为,他一切都是为了大宋……”
这话是刚才他对秦为讲过的,而秦为也原封不动的又送还给了他。
只是此刻想想,张之白却有些迷茫……
到底谁做的事情才是为了大宋?
他口口声声为了大宋,而又为大宋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