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太过促狭,简直就是尖刻!
他没有骂人,却把游昌道侮辱的体无完肤,这种屈辱……让人不禁怀疑,到底是谁骂谁了。
秦为状告游昌道辱骂自己,所以忍无可忍之下才动手打人……可他这口才,像是还不上嘴的吗?
可他们也只能在心里腹诽一下,却不敢出声质疑。
这人围殴御史也不过是被禁足时日外加赔钱,要是打了我会怎样?
一时间周围静默。
心里和生理上双重的侮辱下,游昌道只觉得羞愤去死。
他流泪冲着皇城跪下,喊道:“陛下……您看看这等小人……”
秦为上马刚想离去,就见一人快步而来。
“干啥的?站住!”
乔风见来人老迈,面色焦急,可却依旧拦住了他。
老人一身仆从装束,看着起码五十岁左右了,面色格外沧桑。
秦为下马问道:“敢问您是……”
老人拱手道:“可是秦祭酒?”
秦为应道:“正是秦某。”
老人拱手道:“老仆乃眉州人士,近日才与我家小郎君来到汴梁求学,可国子监的人说,今年收学已经结束了……小人便厚颜前来宫门前等您,想您能给个机会,让我家小郎君补考一次……”
国子监的招生一般都是在秋季中旬。
这不是秦为定下的规矩,而是历来都是如此。
今年由于国子监的一鸣惊人,招生人数成倍的增长,只开了三天便收满了,其中不乏一些学识优异的优秀学子。
秦为皱着眉头,“国子监自有规定,秦某虽是祭酒,却不能妄开后门……你家小郎君叫什么名字?”
他本想直接拒绝,又觉得这老汉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婉转些的好。
“回祭酒话,我家小郎君姓苏、名洵,眉州人士……”
苏洵?
秦为呆滞了片刻,然后露出笑容。
别人不能开后门儿,但今天这人却值得……他看了眼周围人,想了想道:“这样吧,明日让他来国子监,本官亲自监考,他若是能在众多国子监学子中排进前十,便可留下读书,若是不能,那秦某便爱莫能助了……”
大宋的名人太多了。
而苏洵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为这样一个闪耀一时的文坛大家开后门,就算时候被弹劾了,秦为也觉得值。
当然!
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直接就收人。
有没有本事还要看这个历史上的一代大家,是否真的有才学了!若他只是名副其实,那这样的大家不要也罢。
周围人原本还在议论不休……说秦为这种开后门的行为有辱官风。
可听到秦为的要求后,大家又不禁为那个叫苏洵的学子担忧起来。
现如今的国子监已不是当初的镀金所了。
这里的学生大多都经过刷题之法的洗礼,现在五百多名学子中挤进前十,那几乎就是天才一流的人物了。
若苏洵真能做到,这样的人,开后门也值得!
……
国子监要破格收学生的消息传开了。
不少没选上的学子都对此愤愤不平,还有人直言这种私相授受行为,乃读书人所不齿!
反正就是各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
秦为也不废话,直接就放出话来:谁若是不服,大可以同来参与考试,若能在国子监排入前十,都可入学!
一下子那些嫉妒声音就消失匿迹了。
他们也想去考试,可大概率失去献丑,到时整个汴梁都会知道,有一个叫‘某某某’的学子参加了国子监的破格考试,然后拉垮了……
所以说荣耀和丢脸是并存的,要靠实力!
一大早,秦为就来了国子监,为了这场特殊的考试,他还专门让人空出了一间大教室,并邀请了几个大儒教授参与监考。
有没有本事咱们面儿上见分晓!
此时国子监门口。
一个青布长衫的少年从容赶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背包袱的老仆。
孤身二人显得有些寒酸,但少年脸上的自信,却比那些看热闹的国子监学生还要坚定。
“这就是苏洵?”
欧阳修和韩琦也在,二人站在人群里看着苏洵。
“听说他是被先生破格批准考试的,而且学院里的几位老师都参与了监考。”
“阵仗够大的……”
韩琦有些羡慕的看着苏洵。
欧阳修却深知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轻声道:“越是荣耀,就越是难熬……他要考到前十名,才有资格入学,否则这份荣耀就会成为笑话。”
少年在周围人的目光下,从容走进了教室。
还是相同的考题,文章、策论、诗经……两个时辰后,大儒们将试卷收上来,开始当场检阅。
所有人都在等待结果,唯独苏洵依旧淡然坐在那儿。
秦为还记得那次梁园诗会,他也匆匆见了苏洵一面,那个时候的苏洵才十六岁,看着很是跳脱。
如今再看,却是稳重了许多。
……
这是苏洵第一次参加正经的书院考试。
眉州那地方虽算不上偏远,但好规模的学院却不多,像国子监这样的顶级学府更是想都不要想。
所以他来了,带着父亲的期盼而来。
早些年苏家也算富裕,苏洵也因此从未因生计发过愁。
他的前十十七年都用来游览山河,说白了就是出去浪。
直到这次苏洵老爹过世,他才恍然彻悟。
一场考试对天才不算什么。
秦为不知道苏洵与他将来的两个儿子比起来,算不算得上天才,但这场考试下来,几个大儒纷纷露出赞叹的笑容。
其中一人起身对秦为拱手道:“秦祭酒,此子文采惊艳,若排名的话……老夫认为可在前五之列!”
国子监现在的前五都是谁……
韩琦、欧阳修、庞世英、还有两位秦为不记得名字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优秀。
如此竞争激烈的国子监里,苏洵能用一场考试,就让大儒打出了前五的好成绩,他的才学可见一斑!
“你可以留下来了。”
秦为看着苏洵,露出几分认可的笑容。
如此璀璨的文坛明星落入了他秦为手里,国子监想不出名都难啊!
苏洵离开座位,来到中间站定后,先是恭敬行了一礼,又道:“多谢秦祭酒,学生此番来京,还有一事想请求祭酒……”
“你说。”
苏洵抱恙行礼道:“学生想与您借钱。”
借钱?
饶是秦为想了各种可能,也没想到竟是这事儿。
“可以。”
他没问为什么,只是点点头。
甄良也在监考之列,闻言便关心道:“你为何要借钱?可是有什么难处?”
国子监扩招后,不乏一些家境贫寒的学生,例如欧阳修……学院一般都会酌情减免他们的学费,甚至每月还有补贴。
他本是好意,想着苏洵是否遇上了难处……
却未想苏洵只是摇头却不肯说出缘由。
“你这孩子……”
陈昂不禁笑道:“借钱自要有个理由吧?”
秦为却摆摆手道:“无妨,你说个数,回头某让管家送来。”
显然苏洵没想到他会答应的如此痛快。
愣了愣神儿后,又赶忙道:“可学生要借两千贯……”
嚯!
几个教授都忍不住呼了一声。
这少年还真敢开口啊!一张嘴就是两千贯!
他们做一辈子先生,也不定能挣这么多……
“可以。”
好容易得了这么一个明日巨星,秦为不在乎钱,或者说,就苏洵这个名字,就可以用金钱来衡量了。
说什么用金钱衡量一个人是侮辱。
这不过是些酸人嫉妒时的酸话罢了。
若真有人拿钱来砸你,恐怕多数人会说砸的好!少数人会说……砸死某吧!
秦为没管那些嫉妒的眼神,只是朝苏洵淡淡一笑:“恐怕你今日不只是来考试的,更重要的是想借钱?”
“是!”
被看穿了也不在乎,苏洵认真的看着他点点头。
“为何找到某?”
秦为笑问,苏洵却理所当然的来了一句,“因为国子监里您最有钱……”
哈!
几个教授险些气笑了。
这少年倒是实诚……可不就是秦为最有钱么?若真换个人借,别说两千、就是两百他也不一定能借来。
秦为也不禁莞尔,起身出了教室。
“明日会有人来给你送钱,不用着急还我,等下次省试,你若能金榜得中,这两千贯就当是某给你提前庆贺了。”
苏洵眼眶微红,朝着秦为的背影深鞠了一躬。
“哦,对了……”
秦为忽得转头,隔着老远大声问道:“你先前可过了乡试?”
苏洵被这话问得一愣,然后怔怔的点点头。
“过了。”
“可上榜了?”
苏洵认真的点点头,“学生乃眉州乡试解元一甲!”
秦为站在院子里,皱眉道:“大点声儿,没吃饭?”
苏洵是个聪明的,顿时明白了秦为的意思,大声道:“学生乃眉州乡试第一名!”
这会儿院子里的人不少,都在等着苏洵考试的结果。
不少人都听到了这话。
人群中顿时引发一阵嘲杂声。
“此人竟如此厉害么!”
“咱们又要有新的对手了……”
“怕什么,就算他是解元,也同样要过了省试才能金榜有名,咱们虽没有这种名气,却也不输他!”
国子监的学子们议论纷纷。
秦为环视了一周,淡淡道:“都听到了?你们之中若能有人金榜有名,某也借钱给你们!”
这是句玩笑话,却无形中为苏洵减轻了压力,并帮他压下了那些‘何德何能’的闲言碎语。
……
出了国子监,秦为上马直奔司事局。
自从他接手了国子监后,这边就好久没露过面儿了,怎么说也是一府长官,再不露个脸,委实说不过去了。
难保那些没事儿干的御史就会弹劾,说他官职太多无暇顾及周全,然后建议赵祯削减他的职位。
路上乔风骑马跟在他左侧,问道:“郎君,您为何要借钱给那学生……”
秦为有钱是没错,但在乔风的印象里,秦为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
用他的话来说,与其借钱给别人,倒不如捐给那些福田院的孤寡。
反正都是有来无回,就当是给自家积攒几分福报了。
“那可是苏洵啊……”
秦为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乔风自然不明白其中深意。
“他有何不同吗?”
不过是个州府解元而已,乔风觉得秦为对这个苏洵太重视了,连当初的狄青恐怕都没有这个待遇。
“你可知唐宋八大家,苏家一门就占了三席……”
秦为下意识感叹了一声,又恍然自嘲的笑笑:“那苏洵的背景张勇昨日已经查清了,他之所以来京城求学,是因为家中突生变故……”
乔风的职责是保护好秦为,并不负责情报。
秦为却没想隐瞒自家人,接着道:“苏家三个月前买卖破产,苏洵的父亲一气之下郁郁而终,留下了一堆债务。”
乔风点点头,赞许道:“这么说他是为父还债?”
这年头孝道大过天,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秦为看着前方,淡然道:“某不在乎他是什么文坛大家。只是想起当初,秦丰……不,应该说是我爹……”
他蓦然露出一丝难言的笑容,幽声道:“父亲去世前家中早已是入不敷出,后来某又读了几年书,可算是把这个家给读破了,直到现在祖宅都还在别人手里……”
要说秦为之所以甘愿借钱给苏洵,最大的理由就是——感同身受。
父债子偿,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尽管此时的秦为,早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但他用着和他一样的名字,并顶替了他的身份。
秦丰留下的一切,全都惠及在了自己身上。
王臻、范仲淹、王尧臣……当初若没有这些人在危难之际施以援手,他怕是也不能有今日之风光。
两个世界的人忽然夹杂在了一起,不论是旧账、还是情分,便很难再分得清楚。
血缘这种东西委实奇妙的很。
哪怕秦为自知他与秦丰并无什么瓜葛,可他依旧会时常想起那个严肃的中年人……那段记忆像是刀刻斧凿一般,让他永生难忘。
迎着东方的暖阳,秦为缓缓抬头……
秦丰,你的债我还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