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瘦的官员进来了,正是杨公复……
他目光冰冷的看了苏洵一眼,然后对那个称呼科名的官员说道:“不过是个判官罢了,贤良什么?”
苏洵尴尬的脸都红了。
饶是他脾气好,也觉得杨公复这人情商真的太低了……不就是个称呼而已,你这人会不会说话?
那官员也觉得尴尬,刚想解释,杨公复却摆手喝道:“将此人拿了去,打!”
外面冲进来两个小吏,不用敦促,那官员就面色涨红的跟着出去,他一脸的羞愤,眸中隐隐还带着怨恨。
“五棍!”
这是象征性的处罚,却让苏洵想吐血……
我得罪你了吗?就这还是同乡?可某看还不如近邻,就是陌生人也不至于如此把?从这天起,苏洵的得意就消散了大半。
作为签书判官,文书是他的主职。苏洵能考制科三等,文章自是不在话下,这算是专业对口了。
可他每每送上去都被杨公复点出错处打回来。
大伙儿都知道,被挑刺、这事儿真的是煎熬……
咋说呢?
文稿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每个读书人都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可你却老说我的孩子这里不好,那里不行……啥意思?
旁人无事,可苏洵明显对自己的文章很自信,的确,不只是他自己这么想,在汴梁文坛他也是有一席之地的。
谁知来了这凤翔府却被杨公复这般刁难,真的忍不下去了。
他写信给秦为,发牢骚说自己再也不想忍下去了,下次杨公复再敢挑刺,他就发作起来。
可在秦为的回信期间,他依旧不断在修改自己的文章。他真的觉得忍无可忍了,甚至都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去任职,而是等待制科。
大伙儿不知道那种煎熬,大抵就是度日如年的味道,有一个刁难你的上司,而且他还天天刁难你,不给你面子,当众让你没脸……
你忍得住不?
就算你能忍得住一天,你忍得住一个月么?
这他么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啊!
“某忍不住了!”
大晚上苏洵睡不着,就在黑夜里狂喊了一声,就在他觉得自己撑不住的时候,秦为回信了。
他如获至宝,觉得秦为会给自己出个主意收拾杨公复。
按辈分来说,秦为是他的老师,而且是再造之恩的那种恩师。
按年纪来说,秦为与他更是如兄如父,若没有秦为的从中斡旋,凤翔府判官这个职位真不定能落到他头上。
很明显,这个职位就是来镀金的,等他攒够了功绩回去汴梁,最次也是个三司主事,说不定能入御史台。
——尘世如潮,当有潮涨潮落。你制科是涨潮,如今便是退潮。潮涨潮落才是人生,一帆风水迟早会让你付出代价。
秦为觉得这是一次磨砺,对苏洵的未来有好处。
苏洵……这人怎么说呢?
他有两个儿子都是人中翘楚,他大儿子苏轼就更不用说了,那可是前压五百年、后压五百年的一代词圣。
要说这样的人没有一个好父亲的熏陶,秦为觉得就算是天才也是要人教导的。
就看后世苏轼的性格,苏洵这般也就说得过去了。
理想主义者最容易偏执,然后就会挨揍。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苏洵觉得自己就该有这种气势,可却被秦为的回信给堵到了。
这是觉着我不成熟?
他有些生气,却也不敢忤逆先生的教导,只能一个人独自窝在房里生闷气,甚至连秦为的信都没回。
……
“他在生气?”
杨公复端坐值房,哪怕天气炎热也一丝不苟,手边的文书一摞叠着一摞,简直就是行走的工作机器。
一个小吏站在门口举袖擦汗,说道:“是,还说什么:劝君莫欺少年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杨公复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文书,抬眼看了看小吏,冷笑道:“就是说……以后他能做老夫的上官了,到时候报仇雪恨?”
小吏点点头,心想那位可是制科三等,被你这么磋磨,没骂人就算是好的,人家有些怨气也算正常。
再说苏洵的起点皮颇高,听说朝中又有大人物撑腰,这样的人升官只是时间问题。
前世苏洵的成就并不高,甚至后来他入选了唐宋八大家,不少人都说他这是沾了儿子苏轼的光罢了。
现在看来,苏洵之所以仕途不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耿直随性的脾气,否则他也不会在老爹去世后,才醒悟了努力的重要性。
杨公复起身道:“凌虚台应该差不多了吧?”
小吏说道:“已经差不多了,工匠说最多十日就能完工。”
杨公复说道:“去告诉苏洵,让他就以这凌虚台为题写一篇文章来,要大气磅礴之势……他不是自诩文采一流么?”
这个和岳阳楼修好后请范仲淹写岳阳楼记一个性质,苏洵接到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修改。
他不想写。
现在他算是怕了那个杨公复了,反正写什么他都不满意,还不如不写,也省的被他奚落侮辱。
可这是上官的命令,除非他不在这里任职,否则只能从命,格老子的,啷个就遇到杨公复这个棒槌了嘛!
苏洵气咻咻的想了许久,最后提笔写了一篇文章。
文章里他先提到了秦皇汉武时期的宫殿建筑的富丽堂皇,府衙里的小小凌虚台如何能相提并论。可那些宫殿都化为了废墟,你这个凌虚台能坚持多久?
后面笔锋一转,他就提到了人事变化,更是说某些人的虚荣心……他带着这篇文章去请见杨公复。
“这就写好了?”
杨公复冷冷的问道。
“是,下官写好了。”
苏洵把文章递过去,然后等待判处,改吧,哥这篇文章随便你想怎么改,既然不给面子,那某也不必和你客气了。
杨公复大致看了遍文章,稍后就抬头说道:“去吧。”
呃!
我这篇文章可是在讽刺你,你竟然无动于衷?苏洵有些懵,这和平日里的杨公复大不相称啊。
他回到自己的值房,又重新翻出了秦为的回信仔细研读。
“杨公复其人某知之,并非那等嫉贤妒能之辈,更何况他是你的长辈……你莫要急躁,安心,定神,这是你官场的开端,去掉浮躁,冷静看着这个官场,对你以后有莫大的好处……
“好处?”
苏洵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被猎人玩弄股掌之上的猎物,那种拘束和压抑的感觉让他想发疯。
“他肯定会责罚某……不过某不怕,一顶到底!大不了回汴梁就是……反正父亲的期望某已经做到了、科制三等!就算回了汴梁做普通人,也比在这儿受人欺辱的好!”
冲动过后,苏洵回想起自己的那篇文章,觉得讥讽太明显,杨公复不会饶过他,他先是有些忐忑,旋即就破罐子破摔,就等着杨公复发飙。
来吧,某若是低头了就不是苏洵!
“苏贤良……”
没过几天,苏贤良的称呼再次传来,苏洵下意识的打个哆嗦。
进来的小吏欢喜的道:“苏贤良,凌虚台立了石碑,知府令人把你那篇文章刻在上面了。”
啥?
苏洵傻眼了。
他不收拾我就够意外了,竟然还把那篇讥讽他的文章刻在上面……他觉得不对劲,就急匆匆的去找杨公复。
到了值房外时,就听里面有人问道:“知府,那篇文章分明就是在嘲讽您……为何要刻上去呢?”
“老夫算是苏洵的长辈,看他就如同看儿子,而苏洵就是老夫的孙儿。年轻人骤然得名,意气风发……不敲打一番,骄傲自满怎么办?老夫日后见到苏洵都没脸……他到时候问,苏洵在你那为官,可管教他了吗?老夫如何答?”
杨公复的声音中难得的带着笑意:“所以老夫就要给他没脸,让他把所谓制科第三等的架子放下来,如此方能为官。否则这等意气风发,日后有的他苦头吃。如今你看,这篇文章还真是满肚子的不高兴,哈哈哈哈!”
苏洵站在值房外有些呆了。
他想起了秦为的回信,信里说杨公复不是那等人,可他却不信。
某错了?
他羞愧难当,悄然离去。
……
陕西的事儿秦为没怎么在意,在他看来,苏洵这就是作的,他目前的关注点都在隔壁的那位邻居身上。
王臻最近一直很忙,从担任了次相以来他就忙得不可开交,这次大抵是忙的太久了,便来秦家串个门子。
老汉无儿无女,发妻前些年也过世了。
有时候他很想来秦家转转门,然后逮着秦为严肃教导一番,这样的日子才觉得有滋味,才真实。
秦为最近在家里歇久了,偶尔去汝南郡王府串门儿,和赵允让聊聊天下大势,然后混一顿饭吃。
这样的日子很逍遥,他正好陪着刘姝过几日二人世界。
“您放心吧,小子这几日低调的很了。只要那些人不惹某,某绝对不主动招惹他们,某向您保证。”
王臻还是老调重弹,担心他和那些权贵不可开交。
秦为信誓旦旦的许诺,王臻微笑道:“如此就好,你整日在家也不是事,家中的事多交给刘姝去做,否则你以后出门怎么办?那些生意都可以交给她去管,慢慢的来,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