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裘书玄就和庞世英一起去了码头。
船帆遮蔽了视线,一艘艘船在等待靠岸。
市舶司判官齐可引着他们去了码头边上,随行的还有魏云和潘振等人。
“见过齐判官……哈哈!您今日可来得早啊,看来昨日嫂夫人没有劳累您……”
一艘大食人的商船靠岸,为首的一名大食商人正在站船头大笑着朝齐可打招呼,很是熟悉的感觉。
齐可却一改往日的和善,板着脸道:“靠岸,检查他的货!”
大食商人有些愕然。
以往不是直接卸货么?今日这是怎么了?
但一瞬之后就变成了肃然。
“齐判官有所不知,某在路上遭遇了风暴,幸而逃生……看看这艘船吧,差点就葬身海底了,哎,不容易啊!”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能看到破损的风帆,还有一些破损的痕迹。
可见这出海的危险系数极高。
当然,危险伴随的就是利益,危险越高,利益越大。
“某侥幸逃生,却是高兴过头了……”
大食商人在微笑,很是矜持和有风度,这是一种他认为礼貌的微笑,但在庞世英的眼中却是挑衅。
“来人啊,查验!”
裘书玄和庞世英并肩而立,低声道:“要不要再看看,这些货物不少而且种类杂多,很容易出错。”
说着他偷偷的举起手,想看看袖子里那张价格表。
庞世英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放心吧,一切都在某的脑子里,绝对不会有任何差错!”
智商被碾压的裘书玄不禁为之气结。
记性好了不起啊!
小吏翻查了船上的货物,还记录了下来,随后过来一一禀报。
“启禀大人,这穿上大多是象牙,还有玳瑁。”
“搬上来。”
齐可板着脸吩咐道,随后船上的货物都被搬上了码头。
“象牙……三百零一株,玳瑁……三十六只。”
大食商人靠过来堆笑道:“齐判官,十抽一,剩下的什么价?”
齐可看了边上的裘书玄一眼,说道:“老规矩,三贯两百二十文一斤……”
大食商人不禁有些唏嘘的道:“太便宜了,这一趟某算是白跑了,可大海茫茫,这些东西也只有大宋方能买得起……海外的那些地方,哎,穷啊!”
这话卖穷之余,顺带还吹捧了大宋一把。
齐可干咳一声,说道:“赶紧找人来称了。”
有小吏带着人过来称重,二百多株象牙花费了不少时间,称完后,又按照规矩十抽一作为税。
“象牙在汴梁最受喜欢,这批货都送到汴梁去。”
边上的商人在见到是象牙和玳瑁后,就知道自己没机会了,都没多看这边一眼,他们哪里争得过朝廷。
“慢!”
正当大家准备装货时,庞世英却突然走上前来出声。
齐可马上换上笑容,客气道:“小郎君可是有话说?只是这货却耽误不得,京城许多人在翘首以盼呢!”
这话隐隐有些怪责的意思。
咱能不胡闹吗?
就算你爹是枢密使,但这里是杭州市舶司,我们可不是闲人,还要干活。
说着他就看向了裘书玄。
那意思不明而喻——管管这位小纨绔吧。
你想镀金我们不拦着,你想要些好处也可以商量。
但有一点,别瞎几把干预我们的工作,大家两好洽一好。
裘书玄想看袖子里的价格,但却不好意思。
见齐可看过来,他便冷着脸道:“急什么?这年头能买象牙的,不是拿去做笏板,就是拿去做别的,等等又死不了人,都不急。”
笏板是高等官员的必备工具,主要是用于记录和备忘。
而且象牙材质坚硬,用于斗殴堪称是利器。
上次王臻用笏板把一位御史的大牙都打掉了,他所用的笏板就是象牙制成的,堪称是一战成名。
庞世英走过去,伸手触摸了一下粗大的象牙,说道:“某怎么记得五年前,在广州市舶司……象牙是两贯一百钱呢……”
齐可顿时变了脸色,然后有些愕然道:“小郎君,那是以前……而且,这里是杭州,不是广州,地域不同价格自然不同。”
庞世英尝试着扛起一只象牙,只是从小体弱的他没能成功。
这一株象牙的重量至少有五六十斤重。
他重重的丢下象牙,回身道:“象牙……五年前的象牙和今日的象牙有何不同?齐判官给解释一下?”
齐可眉头一皱,随即干笑道:“东西都涨价了,象牙自然也就涨价了。”
“涨价?谁涨的?理由是什么?”
裘书玄有些怒了。
他觉得这个齐可就是在藐视自己。
你说涨价就涨价?
这不是明显的中饱私囊么,而且连解释都是鬼扯!
齐可却淡定的说道:“三年前涨的,三年前大食人在海上遇到风暴,一支满载象牙的船队沉没……象牙就涨价了。”
这个理由很强大。
海上危险难测,往往一个风暴过来就会让人损失惨重。
损失的东西自然要想办法弥补回来,至于从哪里弥补,那就要看哪里更需要这些东西了。
庞世英问道:“那支船队沉没……谁看到了?”
齐可看了他一眼,说道:“此等事不会有假吧?”
这个逻辑让庞世英想笑,于是他就笑了,很讥讽的那种。
“愚不可及!某来之前,朝中决议此后不再用象牙来做笏板……汴梁也不想要什么象牙简……所以,它值多少钱?”
“不能吧?”
齐可脱口而出道:“朝中难道还能用木做的笏板?而且那些权贵和有钱人都喜欢象牙简。”
你在忽悠我吧?
他不满的看向了裘书玄,却被裘书玄眼中的怒火给淹没了。
“什么不可能?大食人的船队沉没了,谁见到了?为何你等当时不去说不可能!?为何?”
裘书玄怒不可遏的逼近一步,喝道:“他们说沉没了涨价,你就同意涨价了?你可是收了他们的好处?说!”
“没有的事!”
齐可斩钉截铁说道:“此事下官早就上报过了。”
“谁同意的?”
哪个蠢货同意的?
这不是把大宋当傻子来糊弄么!
你说风暴就风暴,你说涨价就涨价,而作为买主的大宋却只能受着,甚至连个像样的证据都没有。
就这?
裘书玄摇头,庞世英也跟着摇头。
此事和三司有瓜葛,和政事堂也有瓜葛,是哪个蠢货一拍脑袋就同意了,上面的拍脑袋,下面的呢?
庞世英问道:“你在市舶司多年,对海贸应当很熟吧?”
“熟。”
齐可干的就是这份活儿,敢说不熟悉就是渎职。
庞世英继续问道:“咱们关起门来说话,大食商人说沉船了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儿,这跟我大宋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的损失还要我大宋来买单不成?还有,你为何会上报?”
齐可叹息一声,说道:“大食人和大宋是朋友,多年的朋友,这不是某说的,朝中那些重臣也是这么认为的。”
年轻人,别想挑我的刺。
老子在这市舶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里面的水深你怎么可能知道!
而且你也挑不到。
此事从头到尾都没毛病,你凭空给某弄个罪名试试?
齐可面带微笑,可目光中却多了冷意。
他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挑衅,哪怕是庞籍的儿子也顾不得了。
你再哔哔,信不信某让你颜面扫地!他双拳紧握瞪着庞世英,哪怕是裘书玄在场也忍不得了。
你再哔哔试试?
庞世英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轻蔑之意:“朋友……某看是你的朋友吧?!人人都说朋友多了好办事儿……”
“放肆!”
齐可怒不可遏,肃然道:“裘推官,这等冤屈某不会忍受,杭州市舶司不会忍受。此事得给某一个说法,否则某即刻上书京城。”
裘书玄冷冷的道:“当年是谁上书京城要求提高象牙的价钱?”
齐可淡淡的道:“某的前任。”
裘书玄看了庞世英一眼,庞世英的眼中闪过厉色。
动手吧!
他们来这里可不是请客吃饭的,而是来找茬!别说齐可真有过错,就算他没什么过错,这杭州市舶司也逃不过改革的命运。
这是他们此行的职责!
裘书玄深呼吸了一下,觉得前途不明。
但对于秦为的谋划,他还是信任的。
“来人!”
随行有军士上前听令,裘书玄说道:“马上拿了齐可,带回去讯问。”
齐可瞬间愕然,进而悲愤的道:“裘大人这是何意?某是杭州市舶司的判官,你等没有这个权利,来人,来人呐……”
庞世英冷冷的道:“市舶司是做买卖的,实则就是商人,为大宋贸易。可谁听闻过商人采买货物主动提价的?”
“那是沉船……”
齐可被两个军士给控制住了,他奋力喊道:“来人,来人……”
“沉船?呵呵……”
庞世英打开折扇,轻轻扇动着,只觉得眼前全是蠢货。
“沉船都沉了三年,当时为何不涨价?中间一贯多的成本,这个钱谁来承担?大食商船的成本又有多少?”
齐可下意识的道:“忘记了!”
“忘记了?”
庞世英觉得智商的优越感太浓郁,不禁生出些悲哀来,这些人也配做官?
若齐可真是中饱私囊了那还有情可原,至少他只是贪不是傻。
若他没有贪腐——傻!
这种人活该被弄。
“你是为大宋经商,商人竟然会忘记赚钱,而且还是赚大钱的机会?”
他走进一步,用折扇挑起齐可的下巴,摇头道:“说你蠢你还是真蠢,在市舶司做官,政绩首要在挣钱,挣的越多升官就越快。难道你不想升官?”
齐可摇头,不知道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庞世英叹息道:“某见过无数官吏,就没有一个不想升官的。为了升官他们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可你呢?眼前有大好机会却视而不见……某在出京前去看过市舶司博买货物的价钱,为何一直在上涨……为什么?”
他冷笑道:“为什么?告诉某,为什么?”
齐可额头上的汗水渐渐涌了上来。
庞世英冷冷的道:“竟然有人不想升官……为什么?是什么让你等甘愿不升官也要在市舶司待下去?”
“钱!”
庞世英收回折扇,心旷神怡的道:“只有钱,许多钱才能让你等舍弃升官的机会……有了钱,什么好日子都有了,还费劲吧啦的升官干什么?”
千里做官只为财。
如今有现成的敛财机会,何必要舍近求远呢?
庞世英回身对裘书玄淡淡道:“裘大人,庞某与你打个赌,此人若是没有贪腐,挖了某的这双眸子去。”
他说的很是认真,甚至还伸出手,用食中二指在自己的眼前虚挖了一下。
在汴梁他也见过不少贪污的权贵。
面前这个齐可与那些人比起来,简直就是个蠢蛋。
人家贪污都是小心翼翼,假账、渠道、同僚都打点的一丝不漏,你倒好,明晃晃的就要涨价。
贪污都贪得这么不专业!
脑子呢?
齐可挣扎怒吼着:“这是诬陷!都是你的恶意揣测!某要去告你们,某要上书京城,向宰辅告你们,向陛下告你们……”
庞世英回身看着他,微微昂首,皱眉道:“你没有机会了。”
裘书玄指着那个大食商人,喝道:“拿了他!”
大食商人正在一边看的懵逼,不理解为何上一秒还好好地,下一秒就剑拔弩张了,同时他也倍感庆幸。
幸好我不是大宋人,贪污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可一转眼自己竟然成了抓捕的目标。
他第一反应就是跑,转身就跑,大宋的实力比大食强多了,若是被宋人的官府捉拿,他焉有活命。
“抓住他!”
两个军士追了出去,可那大食商人却先一步跳进了水里,几个扑腾就窜出去很远,仓皇逃命去了。
“这就是做贼心虚!”
庞世英摸着下巴说道:“不愧是常年出海的商人,水性的确不错……水有些浑,谁把他弄上来,十贯钱。”
话音刚落,落水声不绝于耳,甚至有大食商人船上的水手都跳下去了,这些人争先恐后的朝着水波荡漾处游去,就像是一群鸭子。
水手们纷纷潜入水中,水波涌动起来,接着又窜了上来。
“抓到他了,是某抓到的!”
几个男子在争夺着,全然不顾那个大食商人已经被他们沁得奄奄一息了。
最后,水手们成功的那人拖着已经被淹个半死的大食商人回来。
“审讯吧,希望别是大麻烦。”
可庞世英觉得这些事儿里肯定有大麻烦:“最怕的就是一窝一窝的……某觉着应当是。不信你看那些人的眼神,都在发飘,这是心虚了。”
裘书玄有些头痛的看着庞世英,“那么年轻就心机深沉,本来说清理一番就是了,如今你这么一弄,市舶司怕是会上下不宁。罢了,快些吧,另外,去弄些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