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从未想过自己有上阵的机会。
上次他撞破李元昊偷袭秦州只是个巧合,而杀掉那个绑架自己的敌军,更是绝望之下的下意识反击。
若当时那个敌人轻敌,他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下场就是被乱刀砍死。
杀人之后苏洵显得很是淡定。
只是当天晚上把黄胆水都吐了出来,连续好多天都没胃口,可这次不同,他看到了同类。
宗升在府州军中很是醒目。
当初他从汴梁被发配到府洲,心中隐隐还是有些微词的,毕竟边关这种地方那里比得上汴梁舒坦。
而且现在,他竟然拎着一把长刀在砍人。
这个完全突破了苏洵的预想。
“砍死你!砍死你!”
宗升的砍杀依旧是有些神经质,他躲在折继闵的后面,只要敌人被折继闵一刀劈开后,他就趁机上去偷袭,屡试不爽。
“某砍死你!”
前面的折继闵一刀格挡,然后战马和对手交错,他正准备回马一刀结果对手时,就看到宗升一脸兴奋的偷袭。
噗!
沙场上偷袭很爽,但没有人会去刻意偷袭,尤其是存粹的武人,大家都不会偷袭别人砍倒的敌人。
这和抢人功劳有什么区别。
只是宗升不同,他没啥武力值,敢于跟着上阵就算是勇猛了。
而且他是文官,功劳再多也不会和那些武人们有冲突,大家也清楚他的身份,也不会多说什么。
所以宗升压根没有羞耻感,专心致志的就干偷袭这个颇有前途的事业。
他一刀撩过对手的胸口,可对手却凶悍,竟然反手就要砍死他。
前面折继闵一刀枭首,然后策马前冲,才冲杀了一阵子,他就发现宗升的偷袭效率颇高。
他一刀杀不死的敌军,宗升在后面专心致志的补刀。
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放眼沙场,竟然有些最佳搭配的味道。
“老子砍死你!砍死你!”
宗升杀红了眼,神经质的在吼叫着,苏洵不习惯吼叫,觉得会很羞耻,可当一个敌军被放过来时,他还是惊呼出声。
“救命……”
第一次经历战阵,他就怕了。
幸而他在国子监时和同窗们都经历过秦为惨无人道的操练,所以并未愚蠢的转身逃跑,而是颤抖着挥刀。
咻!
一支箭矢飞来,这个敌军脖颈中箭,眼中的欢喜都变成了绝望。
苏洵哆嗦着一刀砍去,这一次他没有砍歪,正中脖颈。
可他的力气不够,外加不是熟练工,所以敌军的脖颈只是给砍掉了一半。
他抽刀,敌军脖颈处的鲜血狂喷出来,冲了他一头一脸,他茫然侧脸,看着前方刚收了弓箭的竟然是牛莽。
这是先生特意安排的吧……
他浑浑噩噩的跟着上去,当第二个敌军被放过来时,却是少了一条手臂,也失去了长刀。
这样没有威胁的对手就是来送人头啊!
这里不是西南,西夏人也未曾溃败,双方还在纠缠厮杀……
还不是痛打落水狗的时刻。
那些文官从未杀过人,而且对西夏人的凶悍印象早已根深蒂固,大多被吓坏了,此刻都在躲避。
苏洵的脸上全是人血,那股子血腥味特别冲。
他张嘴呕吐了一下,然后眼睛就红了,此刻他没有什么文坛天才的模样,有的只是昏沉和阴冷。
“啊……”
众目睽睽之下,苏洵就这么策马冲了过去,然后举刀砍杀。
“一刀!两刀!三刀……”
苏洵连续三刀才把敌军砍下马,他再回头时,那被鲜血染红的脸上全是杀意,这是杀人之后癫狂了!
王臻全程旁观了苏洵杀人的这一幕,然后有些心痒难耐。
人老了,对生命的感觉会变化。
王臻认为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别矫情,别嘚瑟,不过是一条人而已。
既然活着,那就活的有意义一些,而杀敌自然是非常有意义的事儿,这是他一生都未曾经历过的,所以他准备好了。
折继闵和种诂率领的两支生力军的加入,很快就改变了战局的态势。
折家军在府洲多年,这些都是从血水中趟过来悍卒,种家军个更是治军严格,军令所到之处只有服从!
“西夏人要逃了!”
李元昊带着主力跑路了,剩下的残兵也在陆陆续续的四散逃命,纠缠在一起的开始被合围。
王臻跟随着大队行动,全程领略了这一战。
但可惜的是,他依旧没能杀敌!
“追击五里!”
军令一下,折继闵率军而去,与狄青带领的两千人形成了夹击之势,种诂慢了一步,也不好硬抢进攻路线,只能留下来解决剩下的敌人。
败了!
被包围的敌军四处张望,他们清楚的知道这次西夏大军来了五万之众,只要有人来救,他们就还有希望,
可惜,并无援军。
李元昊此刻早就跑得不知踪影,那些部族权贵们更不会用自己的人来舍命救他们。
那些宋人的脸上全是兴奋和残忍,在败给西夏人多次之后,今天终于得到了复仇的机会。
外围的弩手开始聚集,他们将会减少宋人的伤亡。
“下马跪地!”
有人用西夏话在大声的喊着。
没有人下马。
此刻他们依旧恪守着勇士的荣誉,就算身陷绝境也要勇往直前!
“突围!”
残存的将领发布了最后的命令。
西夏残兵开始向四面八方分散突围,宋军早就做好了准备,于是这场突围就演变成了困兽犹斗。
到处都是落单被围住的西夏人,绝望之下,他们不停的嚎叫着,宛如野狼。
秦为在旁观。
这次大战很短暂,但战果应当不错,西夏军没损失一万也有五千,这对大宋来说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大胜了。
他很惬意的在享受着胜利时刻。
“王相!”
他正在和谢挺说着后续的事儿,就听到一声惊呼。
等看去时,却是王臻在历险。
不知何时王臻竟然出了保护圈,手持长剑和一个腹部负伤的残兵对上了,残兵的下半身全被自己的血染红了,可却看着很凶狠。
他嚎叫着冲过来,大有你敢刺我一剑我就咬死你的意思。
王臻哆嗦了一下,持剑劈砍而去。
秦为只觉得浑身冰冷,喊道:“弄死他!放箭弄死他!”
神箭手牛莽此刻不在,正和狄青一起追击西夏残部,在场的箭手都张弓搭箭,可却来不及了。
“王相闪开!”
关键时刻,被王臻下套今日一定要杀敌的姜来来了,那残兵本想扑向王臻,可被姜来这么一喝就分散了注意力。
噗!
王臻一剑就劈砍在残兵的肩膀上,他又哆嗦了一下,用力的拉出了长剑,残兵没有惨叫,因为姜来的长剑也来了。
“啊……”
他大喊一声,合身就扑了过去,姜来下意识的缩着脖子,伸出长剑。
噗!
残兵一刀把他的官帽给砍没了,随后抱住了他,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姜来慌了,喊道:“杀了他!杀了他!”
王臻在马背上俯身,一剑插了下去,那残兵的身体弹动几下,就此了账,鲜血从他的身上流淌下去,姜来觉得身上全是温热。
他奋力掀开身上的残兵,然后爬起来,踉踉跄跄的看着胸腹处的鲜血。
再抬头时,王臻就在前方,单手杵剑站着,那张老脸在颤抖,“老夫杀敌了?”
被吓得魂飞魄散的秦为飞骑而至,他从马上飞跃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王臻的身上,而乔风则是警惕拔刀护住王臻,周围任何人都不能接近。
王臻推开他的手,“老夫无事,没有受伤。”
“呕!”
姜来蹲在地上呕吐。
王臻也不好过,他看着那些在干呕的文官,说道:“杀敌怕不怕?老夫也杀了,长剑砍进去的瞬间,老夫有些害怕,但能忍住。”
第一次在沙场上砍人是会害怕。
王臻很坦然的道:“但最后刺了一剑时,老夫已经不怕了,为何?因为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
王臻纳剑归鞘,沉声道:“大宋和西夏,和辽人就是如此,咱们不去杀人,他们就要杀咱们,怎么办?是坐等被杀还是自己拔剑?”
那些文官们都若有所思。
苏洵本就是个没心眼的,张嘴便说道:“王相,汉唐时没人敢惹咱们,现在是咱们不敢惹人。汉唐时谁敢惹咱们就杀,如今却反过来了,这不对!这不是中原!”
宗升今日跟在折继闵的身边偷鸡,杀敌不少,若是论功的话,估摸着能让那些勇士目瞪口呆。
此刻他觉得自己能站在汴梁皇城里高喊一声‘某宗升杀敌无数’,于是他就得意的道:“王相,西夏人也就那样,首要不怕他们,这样才好杀敌。”
“说得对!”
王臻看着这些文官,语气铿锵的道:“老夫来之前还担心打不过西夏人,秦为一路就在安慰老夫,说西夏人也就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两只耳朵一条腿……”
“哈哈!”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紧张情绪渐渐消散。
王臻没笑,他继续说道:“来时老夫告诉秦为,今日定然要杀敌……可他大概是担心老夫会送死,所以安排了好些精锐护着,不许老夫出那个圈子,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可老夫还是觅得机会逃了出来,恰好还遇到了一个负伤的残兵……”
他说的很有趣,可大家都严肃了起来,先前的厮杀看似两个老汉很笨拙,可却让人的眼中有些发热。
“老夫不知自己为何要杀敌,就是心中想,于是觅得机会,老夫就出来了。”
前方,追杀的骑兵归来,他们列阵,然后缓缓摧动马匹。
秦为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但却被杨康给推到了前方。
“做什么?”
“……老夫以前在汴梁时以为杀敌是武人的本分,很轻松,很……不能杀敌就是无能,可今日老夫和姜来联手方能杀了一个身负重创的残兵,老夫这才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文官们依旧默然。
今日他们也算是体验了一把战阵,那种惨烈让人颤栗,那种无畏让人热泪盈眶。
“那些刀斧手,就那么笨重的站在那里,他们不躲避,只是挥动刀斧,直至被撞倒,被踩死……”
王臻提高了嗓门,“老夫杀敌了!等老夫回到汴梁之后,可以骄傲的说自己杀敌了!可今日之大胜,谁的功劳最多?”
众人看向前方不知所措的秦为。
“是秦为!”
王臻大声的道:“出京之前,陛下说秦为知兵,让老夫在边上看看,帮一帮,让他历练,今日如何?”
众人情不自禁的喊道:“名将!”
文武官员齐齐面对秦为的背影,齐声喊道:“名将!”
秦为吸吸鼻子,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场面。
王臻的声音在继续:“前汉有冠军侯霍去病,年少驱逐匈奴,让异族丧胆!前唐有军神李靖扫平突厥!我大宋有谁?有谁?”
众人再次喊道:“秦为!秦为!”
这是荣耀!
也是战后夸功!
秦为觉得眼睛在发热,他担心会落泪,所以有些赧然的低下头。
那些列阵归来的骑兵们却齐齐喊道:“秦为!秦为!”
这一刻,晴空万里!敌军丧胆远遁!为了大宋!为了大宋的名将!无数将士在低头,表达自己的敬意。
天生十年初夏,大宋六万大军云集原州城,对阵西夏四万铁骑。仟仟尛哾
大宋击溃对手!
这是大宋对西夏的第一次大胜!
……
夏季的汴梁热的让人绝望。
皇城之中也很热,为了防范危险,皇城中很少有那种遮天蔽日的大树,一切都笼罩在太阳的直射下。
“外面有大树啊!好歹能能遮阴乘凉,可宫中什么都没有,咱们每日要做事,就只能顶着太阳晒,这不脸都被晒黑了,晚上出来不张嘴就看不到……”
“为啥?”
“因为脸全是黑的,只有牙是白的。”
“哈哈!”
一群内侍宫女都笑了起来。
这里是延福宫的偏殿,吃了早饭的众人无所事事,都聚在这里闲聊。
一个中年内侍站在中间,摸了一把脸,夸张的道:“皇后娘娘见到某之后,都说某辛苦了,只是那一脸的嫌弃……哎!太黑了呀!娘娘后来还剩下了鸡腿让某吃。”
众人又哄笑了起来,有人说道:“方福,你可是陛下身边的内侍,可不能因为黑脸吓到,娘娘要不还是用些脂粉吧。”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