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没有胆略如何为官?”
范仲淹唏嘘道:“当年寇公上书先帝反对南迁,指斥那些畏战投降的为小人之党,现在的人可有这等胆略?”
吕夷简看了他一眼,心想寇准那不是胆略,而是不怕死。
这天下有几个不怕死的?又有几个像寇准那般……
“秦为要为武人张目,为的还是那句话,北伐!”
庞籍说道:“秦为当年初露头角就不知一次公开表明了他的政治立场,他说北方有大敌,不管不顾就是苟且偷生,等辽人虚弱之时,就是大宋绝望之时……你们说他这话里是何意?”
王臻转动着眼球,这是秦为教他的法子,据说能缓解眼睛的疲乏。
他仰着头,淡淡道:“辽人国内不稳,西夏人就要乘势而起了。”
吕夷简倒吸一口凉气,“对啊!若是西夏乘势而起,大宋如何能当?头痛,头痛!”
几位相公面面相觑。
最后庞籍叹道:“秦为不止一次说过北方的威胁,可当时谁信了?后来他在真定府揪出辽人间谍,在河间府更是痛击辽人,只是……这条路不好走啊!”
“这话不可信,大宋和辽人之间太平多年了,至于西夏人,不过是趁着宋、辽两国新老交替之际钻了空子,现在他们在原州被击败,肯定翻不起什么风浪了,大宋……安稳得很!”
吕夷简的乐观得到了回应,王臻漫不经心的看了眼他,道:“可原州之战,却是秦为指挥的。”
玛的!
吕夷简不禁想吐血。
大家正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好环境里爽歪歪,你却要点出让大家难受的事实,这还能好好的做同僚吗?
吕夷简捂额道:“诸位还记得当初的秦丰吗?当年老夫刚刚入朝没几年,在三司做令史时见过他几次,看着一脸严肃,还喜欢背着手,一个还未入仕的新科进士,却走出了枢密使的气势……”
王臻点头道:“秦丰那人一贯如此,刚正、严肃,不苟言笑的,当初老夫本举荐他入户部,可他却问老夫,‘寇公可是天下良心?’老夫说是,他就笑了,说大宋的良心却少了些。”
“大宋的良心……寇公当之无愧。”
吕夷简想起了当年,眉间不禁就多了惆怅。
范仲淹也想起了些当年的事情,面色古怪的道:“秦丰当时说……如此软弱的国家,如此劳民伤财的封禅、祭祀,那些鼓噪帝王的人都该死,最好把那些反对新政的人都丢到海外去。”
“这般强硬?”
大家都觉得,当初那个敢摁着真宗的胳膊,力荐开战的寇准就已经够强横了,可没想到秦丰更强硬。
怪不得他被真宗削去功名。
还是那句话,秦丰没有当时就被弄死,全仗了大宋不杀士大夫的恩待,否则他断不能活。
“那秦为的手腕灵活,却和秦丰不同。”
庞籍想起了秦为一系列的手段,不禁笑道:“这父子之间却差异颇大。”
“诸位相公,州桥那边闹腾起来了。”
一个小吏兴奋的进来,禀告了最新的消息。
吕夷简一怔,就问道:“怎么闹腾了?”
小吏说道:“不知秦为从哪找来的三个残疾的军士,那三人在州桥说了自己当年的厮杀之事,又说了是如何被砍断了手脚,被刺瞎了眼睛,那些百姓有不少都在哭……”
庞籍起身道:“这是什么意思?”
吕夷简冷冷的道:“秦为的手段罢了,他不直接弄,而是找人来诉苦,这样文武之间却不至于形成僵局。这是他惯用的手段,不过却很管用。”
“可谁想到这等手段了?”
王臻觉得吕夷简说的太简单了些,“这等募捐本就是麻烦,若是一味说什么那些人家失去了独子的苦楚,能有多少人出手相助?可叫了几个残疾的军士来,百姓一目了然,这才是眼见为实。”
“是啊!”
庞籍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百姓没见识过战阵,所以你说什么他们都以为是假话,唯有让他们看看那些惨烈才行。”
范仲淹微笑着,“秦为怎么总是能想到这等手段呢?”
“去看看!”
吕夷简起身道:“老夫的事做完了,若是有人问,就说……就说老夫身体不舒服,去看病了。”
这人把脱岗说的这般理所当然,让欧阳修不禁艳羡不已:“州桥离这里近,要不……咱们一起去看看?”
三人就这么悄然出了皇城,一路去了州桥,等能看到州桥时,就见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压根没法进去。
三人好在有马,在外围坐在马背上,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那西贼一刀砍掉了某的腿,某一把把他从马背上拖下来,然后一拳一拳的打,那时某忘记了自己少了一条腿,只记着要杀敌!”
那个少一条腿的军士扶着边上瞎眼的军士。
他越说神情越是激动,眼中多了恨色:“那些西贼在西北犯下了滔天大罪,多少人被杀,多少人被劫掠?那些女人一路哭嚎着被拖走……是男儿的可能忍?”
“不能!”
段玉在人群中喊了一声,可这次他却不是一个人,无数百姓在愤然大喝。
这声音宏大,压住了一些文人的牢骚。
断腿军士眼中含泪,“是不能,所以某当时就想着要弄死他。弄死了他,说不定某的同袍就会少死一人,大宋的百姓说不定就会少被劫掠一人……”
人群在沉默,但某种气氛在蕴集着。
“西北苦,西北的将士更苦,可我等却没有后退半步……”
军士松开手,独腿站着,哪怕身体摇摇晃晃的,却依旧昂首。
他大声道:“我等一步不退,那是因为一旦被突破,对于西夏人来说,后续就是一马平川。也就是说,我们的身后……就是汴梁!”
军士说完后,就扶住了瞎眼的军士,另一个断臂的军士扶着他的另一边。
三人就这么相互搀扶着出去。
人群默默分开了一条道。
大家都在看着这三个看似很别扭,却让人心酸的组合。
“他是勇士!他们都是勇士!”
沉默的人群中,一个女人的呼喊显得格外刺耳。
“我们的身后就是汴梁!”
有人热泪盈眶的道:“我等在汴梁风花雪月,他们在西北为国戍边,谁敢说他们是贼配军?谁?”
“来,某这里有大车,某送你们回家!”
一个车夫赶着大车出现了,那军士笑道:“多谢,不用了。”
车夫不解的问道:“为何不用?”
独腿军士说道:“今日坐了你的车倒是方便,可明日还得自己走,自己走很辛苦,到时某会怀念坐车的方便……日子总是要习惯的,享受了自己不该享受的东西,不好。”
车夫愕然,看着三人相互搀扶着渐渐远去。
渐渐的,一种莫名的感动升起。
他牵着牛车过去,不由分说的道:“上来!都上来,以后要车只管说,某带你们,不要钱!”
那三个军士只是摇头,车夫喊道:“来个人,扶他们上来。”
“好汉子!”
有人夸赞着,然后过去把那三个军士架上了牛车。
“这……”
三个军士今日被秦为叫来,只想把自己多年的从军感悟说出来,为那些战殁的兄弟家眷尽一份心,可没想到竟然遭遇了热情。
他们不知所措的坐在牛车上,看着那些热情的脸,恍然如梦。
“某要捐钱!”
一个男子走过来,放了十多枚铜钱进去。
他抬头认真的道:“他们都是好汉子,不是贼配军。”
苏洵点头。
欧阳修则是在册子上记上了捐款者的姓名、金额。
第二个上来的是个妇人,她的手粗糙灰黑,大抵是干粗活的。她抬头道:“奴却没多少钱……”
苏洵微笑道:“多少都是心意。”
妇人摸出了五枚铜钱,犹豫了一下后,她放了三枚铜钱进去,然后歉然道:“等明日……明日奴还能给三个铜钱。”
苏洵点头,此刻他没法说话。
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堵住了他的咽喉。
接下来百姓们蜂拥而至,很快铜钱就装满了大木盆,随后铜钱满了出来,渐渐堆满了周围的地面。
钱堆越发的高大了。
“他们是好汉子!”
苏洵点头:“是。”
当一个孩子拿着一枚铜钱过来时,苏洵有些意外。
孩子很认真的把铜钱放下,抬头道:“我爹爹就是武人,他不是贼配军!”
苏洵的眼中多了泪水,努力撇开嘴道:“好。”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一次教育,经历了一次最震撼的体验。
吕夷简等人全程看了这一幕,个个面色凝重。
“很可怕!”
吕夷简策马回头,说道:“那些百姓被一番话就说的热泪盈眶……这种手段简直骇人听闻!”
他嘴里说着狠话,可头却轻轻的别了过去。
庞籍吸吸鼻子,说道:“吕相,好像你的眼睛也红了?”
“没有的事,某只是……刚才风好大。”
吕夷简喃喃的道:“老夫想起了当年,澶渊大战后寇公带着那些残存的将士们回来时,那些百姓拦着寇公问……他们的子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