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豪门,深宅大院,平日乃是世人所艳羡的神秘之所,有如人间之堂,而兵乱的时候却要承担着普通百姓百倍的忧惧。尤其是施府。汝阴第一大门阀,本郡太守的私宅,皇室长公主的居所,此三项光环曾令施家光鲜无比,风光无二。但此时,此三项光环俨然变成了三朵黑云,压到了施府头上。只要匈奴破了汝阴城,此必是首当其冲之地。
以前,比玉虽然也怠于政务,但好歹会隔三差五地到郡署中走个过场。自从以服丧为名自解官职后,便彻底脱离了政务军务。丁忧本该是粗茶淡饭,身着丧服,断绝一切娱乐,远离娇妻美妾,只规规矩矩地在家庙里思悲。比玉当然不堪受此约束。每日非但山珍海味吃着,娇妻美妾陪着,还偶尔纵酒会友,出门清谈。
汝阴本不缺乏美味,但是比玉嫌弃这里的厨师厨艺水平不够精湛;不缺乏丝帛,但是觉得这里的裁缝做衣款式不够新颖;至于笙歌管乐的技艺,这个地方能有多少专门的优伶?当然更是不能入他的眼。比玉思恋洛阳的高品质精致生活。虽然迫不得已身在汝阴,但生活格调不能降低。这些年来,衣食住行全都向洛阳时的水准看齐。自己所用的厨师、裁缝、歌舞乐伎全都是从洛阳带来的。每两个月还要派人从洛阳采购珍馐食材、精美丝帛、奇花异卉。可是最近却低调了很多,非是碍于自身丁忧的礼制之故,实是因为兵荒马乱,去洛阳的路途不通。况且洛阳倾覆之后,一切都乱了,商贾只顾保命,谁还有闲心互通有无做贸易?曾经商铺林立的街陌早已人去街空,曾经货贸繁荣的大市也已形同虚设。洛阳城内连基本的生活货物都不能供给,还去哪里寻觅奇珍?
这日,比玉在自家游廊内闲坐,婢女沏来香茶。虽是本地第一等的茶叶,但在他看来却只是勉勉强强能入口而已。在以前,这等茶是只配用做漱口的。
忽见一名婢女领着左公子前来。左腾是施府的常客,一如在洛阳时的好友荀宝和夏侯门,除非是到内宅,否则是不需要通禀的。
左腾在比玉对面一坐,不等相让,端起茶盏就喝了一大口,看样子是有些急躁,“品茶燕居,悠然自得。比玉兄,你好有闲情雅致!”
比玉连连摇头:“什么闲情雅致,洛阳路途阻断,商贾不通,奇货无居。此茶只能聊以解渴罢了,左兄就勉强润润口吧。”
“还勉强润润口呢?能有茶喝就不错了。”左腾又指了指脑袋,“别喝茶,就是这喝茶的器具能不能保住还不定——汝南城已被匈奴所破,你可听闻了?”
“知道,舒晏昨日派人来告知我了。”
“既然知道汝南城破,你还这样稳坐家中?”
“不然还能怎样?”
“怎样?”左腾用手指点零比玉,“你可知道,但凡兵乱,肯定会造成百姓流离失所,甚至惨遭屠戮。然而跟普通百姓们比起来,仕宦富豪之家尤其是世家大族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普通百姓,破瓦寒牖之家,根本无甚家资,乱兵根本无暇甚至不屑去掠夺他们的家产。他们大可抛家舍业暂时去其他地方躲避;可是我们这样的世家大族不同,在乱兵眼里,俨然就是一块大大的肥肉,是绝无可能放过的。烧杀掳掠,非但人财两空,祖宗创下的百年声望也很可能就此了断了呀!”
“哦——”比玉忽然想起好友冯公子家乃是汝南数一数二的大族,忙问道,“冯家如何了?可有冯兄的消息?”
“汝南城破,冯府自然免不了一番劫难。不过冯兄预先一步渡江南去,才算躲过了一劫。”
比玉以手扶额,欣慰道:“善哉,善哉。万幸,万幸。只要人还在,我们就重聚有日矣。”
左腾气道:“你还有闲心替别人幸哉呢!殊不知汝南的今日就是我们汝阴的明日。你不会以为你的那个佐官舒晏真的能够抵御匈奴吧?别傻了,匈奴大军一到,汝阴城破只在旦夕,快早做打算吧!”
“汝阴城在,我施府必会安然无恙;汝阴城破,我施府必然遭到覆灭。我还能怎么打算?”
“你是因为身系着这个太守,还是因为舍不得这个家业?都什么时候了?保命最要紧!什么太守将军,姬妾良田,亿万家私,阀阅府宅,统统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保得命在,就凭你的身家,完全可以重新崛起。”
“你是像冯兄一样渡江南去吗?”
“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可我在江南举目无亲,渡江之后可怎生处?”
“你这话是故意气人吗?”左腾轻敲了一下茶几,“世家子弟,大族之间,互相仰慕,互相瓜葛。连我尚且能够在那边寻求一个暂时容留之处。你施家的名望在我左家之上,更身为皇亲,再加上你的母舅琅琊王氏一族已经在江南占据了一席之地,还愁没处容身?”
比玉知道,如今母舅一族,王衍虽被匈奴杀害,但王敦、王澄分别做了扬州刺史和荆州刺史,王导则辅佐琅琊王司马睿在建邺扎下了根。在当今这个遭乱的特殊时期,琅琊王氏的地位非但没有下降,还反而变得更加的显要。
“你今来找我,就是为了劝我南渡?”
“当然。顺便向你辞校我已联系好了出路,不日就将起身。”
虽有左腾谆谆相劝,比玉却眉头凝蹙,未置可否。半晌才道:“江南大多蛮荒之地,瘟瘴毒虫盛行,恐怕水土不服,民风礼仪亦不如江北。我汝阴虽不如洛阳,但乃是一方故土,怎可轻易离去?”
“江南的确毒虫多,但基本是在乡野地方。瘟瘴之不过是传言的厉害。至于民风礼仪,江南自古蛮夷之地,教化方面自然不如中原。然而江南凭借长江险与中原相隔,匈奴鞭长莫及,所以才能确保无忧。而到故土难离,你到洛阳难道不是远离故土?”
“洛阳乃是京都,下第一等的繁华之地,怎能相提并论?”
“话虽如此,但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人能兴盛一地,也能衰败一地。商朝都城最初在亳,后迁到殷,以致殷盛而亳衰;汉朝都城初在长安,后迁到洛阳,以致洛阳盛而长安衰。如今大量的、越来越多的衣冠世家选择南渡,这些人都是地位尊崇者,掌握着礼教。且带走了大量的资财,焉知以后的江南不是如今的中原?”
“你几时动身,我好去为你践行?”
“大约五日后。”
“迦摩笃的开寺法会是在三日后,你恰好能赶上参加。”
左腾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道:“此去江南,于故乡也许就是永别。我虽不理家务,但事关重大,处处都要料理,哪有时间去参加什么法会!顺便一句,那胡僧虽然与你相投,但他并无本事救你,你还是尽快想退路吧。切记,切记。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辛苦营建的家园恐被践踏,多年积累的财富恐被掠夺,无疑将会严重打击想要美好生活的人民的积极性。这种情况下,人们往往会变得消极悲观,甚至寻求一种精神安慰。佛教就是在这种环境下,于后汉时期得以在中华快速传播的。
得益于这种环境的重现,迦摩笃原本无人问津的佛寺近期也迎来了不少的感兴趣者。舒晏当初虽追回了部分用于建寺的钱和木石材料,却没有赶尽杀绝,瓦片等建材给迦摩笃留下了。迦摩笃原本采购了建造三间大殿的瓦片,因被舒晏追讨,只求得能够建造一间大殿也好,便将那两间多余的瓦片变卖了。尚有不足,又求了比玉,比玉求了永安长公主,才凑齐了钱弥补了缺口。大殿建成,又请人塑了佛像,收了两名弟子,像是一个正常的佛寺了。
由于这间佛寺的修建完全得益于比玉的支持,所以迦摩笃特地选了个好日子,向公众开放,并邀请比玉和永安长公主作为贵宾前来观摩。奈何永安长公主没赏面子,只有比玉前来。
自从这间寺院建成后,比玉索性就将清谈场常设在这里。因为这里环境优雅,与迦摩笃辩谈起来又比较方便。虽然比玉是这里的常客,但今日不同往日。本郡太守亲临开寺法会,无疑对寺院的宣传起到了很大的积极作用。
迦摩笃见比玉身穿敞衣,手持麈尾,脸色潮红,步履健硕,显然是服了五石散且饮了酒了。
服丧期间即便做不到控制食色,至少应该掩人耳目。在自己府内为所欲为也就罢了,不应该出门会友,更不应该参加到慈公共场合的活动中来。可比玉深受名士风气影响,越名教而任自然,根本不把这些俗礼放在心上。
比玉在迦摩笃的盛情陪伴下参观了这间寺院。规模当然不能与洛阳白马寺相提并论,但雕塑精美,布局合理,俨然是用了心思的。却见大殿前的几案上有一块尚未着墨的牌匾,想起洛阳的白马寺,比玉便问迦摩笃道:“佛寺必有名称,像洛阳之白马。此寺何不也起个名号,以便人们传播?”
迦摩笃躬身一笑:“当然要有个名字。牌匾已经制作好,只是道位卑学浅,未敢自专,特待公子赐名。”
“要我起名?”这当然是一项荣誉,比玉虽然欢喜,但第一反应却是拒绝,“这寺是你一手筹建的,你自己命名就好。”
“此寺虽是道筹建的,但完全得益于公子的大力支持。公子功德无量,又才学渊博,所以必要请公子赐名。”
迦摩笃再次诚意相求,比玉遂不再推辞,想了想道:“白马寺因感念白马而得名。此寺的修建,那块安息香功不可没,不如就叫安息寺吧。”
“呃......”迦摩笃略一尴尬。因为此寺的确是自己对比玉使了“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套路,先赠送安息香,令比玉嘴短,无奈之下才答应出钱修建的。寺庙以此为名传播出去似乎很难为情,于是迦摩笃便提议道:“佛门乃是清净之地,取名安息的确是妥当。不过此寺乃是在公子的鼎力支持下修建的,长公主在背后更是功不可没。所谓饮水思源。以后此寺流传千年,也要让汝阴百姓世代感念公子与长公主的恩德,所以最好用与你们夫妇相关的字来命名。”
这个提议比玉当然很愿意接受。不过长公主的名讳不可随便乱提及,且如果直接取两个饶名字做寺名也不妥当,忽灵机一动道:“今下大乱,民不聊生。就以此一佛寺祈求我方百姓安定祥和,取我夫妇二人之封号,莫若叫永靖寺吧。”
迦摩笃听罢拍手赞道:“‘永’乃永安长公主之永,‘靖’乃靖安将军之靖。且永靖有永远安定之意。妙极,真是太妥当了。听闻公子书法一绝,一事不烦二主。公子既然赐了名,还请再赐墨宝。”
提起书法,在当今汝阴,比玉可是一流水准。除了舒晏,料定无人能出自己之右。好事做到底,也不需要客气推辞。比玉借着五石散的药力,更加挥洒肆意,大笔一挥,飘逸自然,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写好了匾名。
迦摩笃捧着匾额视若至宝,命弟子心翼翼悬挂到了寺门正上方,并请比玉到旁边的禅房休息。他知道比玉是不肯喝自己寺内的粗茶的,只好由他自便。
比玉刚才行散累了,恰好坐下来歇一歇。一般的茶他是喝不惯的,走到哪里都是自带香茶。茶叶要自带,水也要自带,就连烧水沏茶的器具也是要自带,只借用寺里的灶火而已。家下人烧好了茶,给比玉沏了一盏,亦给迦摩笃沏了一盏。可以沾光有上好的香茶喝,迦摩笃自然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