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镇,乃九边重镇,这里扼守着交通要道,有京师锁钥之称。
共六路兵马,六部防区。
边垣一千一百一十六里,边墩一千二百七十四座,冲口一百九十二处。
这是大明王朝最为辉煌浩荡的城墙之一,在辽东建奴崛起之前,这里一直是帝国的防御重点。
王崇古的行营,就位于这浩荡绵延的宣府镇中。
镇城之中,王崇古站在庭院里,拿着吏部送来的调令,脸色沉重。
入京提督京营,这是朝廷对他的信任,对他的看重。
自古能执掌京兵者,皆为长城砥柱。换做其他人,早就心花怒放,喜笑颜开了,可王崇古,并没有多么开心。
俺答封贡过去不久,如今尚未彻底稳定,大同、宣府等地的互市也刚刚开始,这个时候,需要他稳定地方。
大明自建国以来,草原动荡不止,对长城的进攻从来没有停止过,如今俺答封贡,草原稳定就在眼前,若是不能亲自看着,心里实在放心不下,这片地方,倾注了他太多太多的心血。
他,促成了俺答封贡,让这片土地归于和平,若不能亲眼看着,实在无法安宁入京。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王崇古看着北方,吟出了这首王昌龄的边塞诗,语气并不豪迈,多了一些萧瑟。
虽然已是夏季,可这里的大风依旧凛冽。
漫卷而来的大风中裹挟着黄沙,向宣府扑来,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王崇古把调令揣进怀中,看向侍立在一旁的亲卫,“走,随本督巡视边墙,不打仪仗,一切从简!”
“得令!”
周围的亲卫领命。
片刻后,数十匹快马打马而出,朝着北方。
一去两天,风大的时候,他回到了镇城,收拾东西。
大厅中挂起来的铠甲布满了刀伤,这是很久之前,嘉靖皇帝赏赐给他的铠甲,他披着这身铠甲,打过倭寇,杀过鞑子。
此去京师,这铠甲就没了用武之地。
铠甲的归处,终究是战场,腰刀的使命,乃是杀人。
王崇古静静的看着这身铠甲,心中感慨万千。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王崇古叹道。
“大人,新任督师大人在门外等候!”
一个亲卫来到王崇古身后,拱手说道。
王崇古回过身子,“走罢,去见见我这位老友!”
王崇古深呼一口气,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大踏步的往外走。
新任总督方逢时站在门外,带着随从,面容轻松。
“方兄,好久不见,未能远迎,还请见谅啊。”
王崇古拱手,笑道。
“哈哈哈哈,王兄,你我又见面了!”方逢时笑着回礼。
“里面请!”
王崇古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一阵寒暄,坐在了大厅之中。
方逢时,嘉靖二十年进士,历任宜兴知县、户部主事、宁国知府、工部郎中、兵备副使等。
隆庆四年正月巡抚大同,宣府,和王崇古共事过一段时间。
两人皆懂兵事,志气相投,意气相合,步调一致。
俺答封贡,也有方逢时的功劳。
方逢时本为兵部右侍郎,王崇古入京之后,就需要有人替代王崇古的职位。
张居正思来想去之后,就想到了方逢时。
“此次入京乃是高升,在下先恭贺王兄,只是出来仓促,未能采买礼物,还望见谅。”方逢时笑道。
王崇古随意的摆摆手,“你我二人,何必如此?什么礼物不礼物的。”
“京营当年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如今却不堪大用,王兄肩膀上的担子很重啊!”方逢时说道。
“唉!”
王崇古叹道:“朝廷调我回去,目的就是整顿京营。京营颓丧已久,非要下猛药不可。但京营牵扯甚多,就怕到时候掣肘不少。”
“整顿京营有元辅大人的意思,这次回京之后,大展拳脚便是,不用拘束。”方逢时略带豪气的道。
“希望如此吧!”王崇古说道:“对了,如今宣府镇粮草有些不足,支出甚多,这点你注意一下。”
“这个问题不好解决啊,当时我巡抚宣大时,这个问题就很明显。如今朝廷钱粮也不多,一时想要补充完备,恐怕不容易啊。”方逢时一脸无奈。
说到这里,王崇古就气势汹汹起来,在那里骂道:“这个该死的叶淇,简直就是鼠目寸光之辈,搞什么以银代米,使得边地物价飞涨,粮价攀升。当年开中法没变时,哪有这种事?真是个该死的东西。还有那些奸商,粮价比内地高出一倍不止,真是该杀。方兄,你且放心,此去京师,我必向陛下禀明此事,解决这些问题。”
“此事不好办啊,开中法,恐怕也无法再实施了。”方逢时叹道。
洪武三年,因山西等边地急需军粮,于是朝廷以盐引为利,吸引商人往边关送粮。这就是开中法。
后来,商人觉得运送粮食消耗太大,就在边地招募百姓开田屯粮换取盐引,称商屯。
弘治年间,时任户部尚书的叶淇以银代米,交纳于运司﹐解至太仓﹐再分给各边,让各边自购粮食。
这种方式使得朝廷财政收入骤增,可却是杀鸡取卵之策,使得商屯迅速破坏﹐边地粮价飙升,边军粮食储备也因此大减。
明末边军缺粮,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开中法被破坏。
王崇古任三边总督时,就察觉到了这个问题,于是上书请求重开开中法。
开中法对商人士绅利益最大,尽管王崇古所言有理,可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最终消弭。
“方兄放心,此去京师,我必然解决此事。边事乃重重之重,我在所不惜。”王崇古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王兄,当量力而行,此事牵涉甚大。”方逢时看着耿直的王崇古,劝道。
王崇古摇摇头,道:“国事岂能儿戏,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要解决这事。俺答封贡,边关互市,这是你我一手促成,我不能坐视不管。”
……
风卷着黄沙,王崇古踏上了入京之路。
宣府镇距离京师大约三百四十余里,并不算远。可王崇古却走的艰难。
沿着官道,能看到很多无人收尸的尸骸,当年俺答入寇时,死掉的人数不胜数,这些白骨,就是那时的写照。
活下来的百姓,沿着道路修建一些茅草屋或者土房子,也算是容身之所。
可这些土房子和茅草屋之间,却能看到穿着皂衣的衙役。
还没过几天太平日子,这些衙役就迫不及待的前来收税。
路边还能看到插草卖身的人,多是一些小孩子,有男有女。
附近士绅豪族们的下人,在这些人里挑挑拣拣。
“唉,哪有什么盛世,尽是一些狗屁!”
王崇古大骂道。
马蹄朝东,不断奔驰。
终于进了京城。
前去吏部点卯,之后顾不上换衣服,便来到了皇宫之外。
万历在文华殿中召见了他。
文华殿金碧辉煌,万历高坐皇位。
看着站在大殿中央的王崇古,万历细细的打量。
魁梧的身材,消瘦的脸庞,如沟壑一般的皱纹。
“爱卿一路辛苦了!”万历说道。
王崇古道:“回禀陛下,臣,当不上辛苦。”
“此番调爱卿入京,是为了整顿京营,爱卿的能力,朕很清楚,有爱卿在,朕相信,京营算不上什么。”万历说道。
王崇古并没有感谢万历说的这些话,他从怀中摸出一份在路上仓促写成的奏疏,高举过头顶。
“陛下,这是臣一路见闻,还望陛下过目。”王崇古说道。
站在万历身旁的田义,急匆匆把王崇古的奏疏拿给了万历。
万历翻看起来。
奏疏的纸张很差,比不上朝中诸公。
看着奏疏上的内容,万历的脸色渐渐阴沉。
尸骨曝于野,千里无鸡鸣,皂吏不分丰收年,只顾匆匆征税忙,百姓无缕布遮身,孩童无热食果腹,边地粮草不足,将士半饥半饱,粮价居高不下……
这份奏疏字字珠玑,犹如利箭,射向万历的心。
“陛下,臣已经卸任总督之职,按理来说,此事已经和臣无关。但臣还是要讲。
俺答封贡之后,边关逐渐太平,这是难有的机会,如果能把握这个良机,彻底消弭草原之乱不是妄想。可在这之前,必须要保证边关无事……”
王崇古站在大殿之中,滔滔不绝。
他把朝中诸公描绘的太平盛世彻底粉碎,把现实赤裸裸的暴露在万历面前。
拜见皇帝,太多的官员只说一些皇帝喜欢听的话,说一些吉祥如意的话。
可王崇古,却反其道而行之。
他偏要把那些残忍的事一件一件的剥开,拿给万历去看。
“陛下,宣大之地虽有互市,可草原狼子野心之辈众多,三娘子虽亲和朝廷,不敢保证其他人就能臣服。
边关之地,必须要有精兵悍将镇守,以防止俺答入寇旧事发生。可如今,边关缺衣少粮,将士们虽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力!”
王崇古言词激烈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