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宅最北面的花园内设有小校场,供杨家子弟日常习武之用。
“笃”,箭如流星,稳稳地挤进箭垛的红心之中。红心之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箭只。
“哥,你真棒!”杨湫站在长廊上,跳着脚拍手欢呼道。
八斗弓,一连射了二十余只箭,杨安玄感觉臂膀有些发胀,垂下弓,看着四十步外的箭垛,满意地点点头。
对于新躯体他很满意,年少英俊、孔武有力、自幼习武、骑射精良。老天待自己不薄,让自己留下了前世的记忆,还拥有了强健的体魄。
经脉内温润的气息涌动,臂膀的酸胀感立消,这种行气的方法来自前世记忆,杨安玄曾帮过一名叫老毅的高手,“清心守玄”的道家养气心法便是他所授。
前世杨安玄苦炼六七年依旧没有气感,老毅说杨安玄学功太晚,经脉堵塞,难有成就,只能用于强身健体。
无心插柳,杨安玄卧床时无意中运行功法,居然感觉到丹田气感,月许功夫体内真气已能流转通畅,自觉耳聪目明、气力增长,看来老毅没有骗自己。
杨湫脆声喊道:“哥,娘让我看着你,只准练两刻钟。”
将弓递给随从,杨安玄擦了擦汗,接过襦衫穿上。病愈近月,袁氏总算放松了的监护,不再事无巨细地叮嘱,把看着杨安玄的任务交给了自告奋勇的杨湫。
杨湫跑过来,拉扯着宽袖摇晃道:“三哥,带我逛街去。”
对于这个小尾巴杨安玄十分怜爱,轻轻揪了一下妹子的小抓髻,笑道:“行,我的月钱差不多都进了你的肚子,这次上街可没钱给你买吃食。”
“讨厌,三哥你弄乱我头发了。”杨湫仰起脸看着杨安玄,却笑眯了眼,她知道三哥带自己上街肯定会买上一大堆吃食,真好。
回屋取了钱,杨安玄打算买根银簪,前两天无意中听袁氏提及绘采斋的首饰华贵精美,杨安玄记在心上,打算买件首饰表示心意。
牵起杨湫的小手正要出门,一名小吏走过来抱拳禀手道:“三公子,太守命你前去大堂。”
杨安玄一皱眉,他见杨佺期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面杨佺期都要板起脸喝斥。一个多月来,他逐渐习惯了袁氏的念叨、妹子的吵闹,却没有心情看便宜老爹的脸色,相看两厌,不如不见。
杨湫撅起嘴巴,嘟囔道:“爹真会挑时候。三哥,回来得早记得喊我。”
来到大堂,杨安玄发现大伯杨广、三叔杨思平、大哥杨安远、二哥杨安深以及族中叔伯兄弟排列在两旁。杨佺期头戴武冠,身着禇色绢袍,按剑肃立,杨安玄连忙抢步上前见礼。
杨佺期冷声道:“一旁站好。”
大堂两旁站满了人,杨安玄见大哥杨安深以目示意,便挤在他的右侧站立。
“天使即将进城,关系到我杨氏一族命运,不可疏忽。”杨佺期沉声道。
杨安玄从袁氏的口中得知,兵败的奏报送到朝庭后,引发轩然大波,中书令王国宝弹劾杨佺期丧师辱命,当收监问罪;尚书左仆射王珣则认为大军交战,胜负难测,纵有过失,将功赎罪即可。
朝中官员分成两派,争论不休,天子下旨广议。得知消息后杨佺期大惊失色,他知道兵败只是借口,背后是天子与会稽王司马道子借此事角力。
淝水大战后,天子司马曜任用胞弟琅琊王司马道子主理朝政,谢安、谢玄相继过世,士族门阀后续乏人,王、谢、桓、庾把持朝堂的局面不再复返,皇权得以恢复。天子和司马道子都贪图享乐、沉溺酒色,致使朝政日益昏暗,彼此间的矛盾日益加深,朝局形成“主相相持”的局面。
杨佺期一面派堂弟杨尚保带着财帛前往京城打点,一面向好友郗恢、殷仲堪等人求助。郗恢、殷仲堪都是天子近臣,由他们出面替自己说话天子更听得进去。
传回的消息时好时坏,杨家人这段时间都提心吊胆,朝庭派天使前来表示处置结果已定,虽然杨佺期隐约知道些消息,但石头未落地前心总是悬的。
堂上众人惊疑不定、忐忑难安,杨安玄听到身旁大哥呼吸沉重,再看杨佺期看似沉稳,其实右手攥住剑柄,青筋毕露。
不是说为将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看来杨佺期还是短练啊。杨安玄嘴角浮出一丝嘲意,却被对面的杨安远瞅得分明。
杨安远正容道:“三弟,你平时万事不轻心也就罢了,但此次不比寻常,关系家族荣辱,切切不可率性。”
杨广也看到杨安玄一脸轻松,很不高兴地道:“安玄,你明年就要加冠(2),也该懂事了。杨家面临大难,你不说替家族分忧,至少不要让大家分心于你。”
杨佺期怒容满面,斥道:“没心没肺,难成大气。”
杨安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杨安玄心中暗恼,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到哪都有是非,杨安远的那点小心思他洞若观火,无非是想在杨佺期面前贬低自己、抬高自身。
“父亲,并非孩儿没心没肺,只是孩儿觉得天使带来的应是好消息。”杨安玄拱手道。
父亲两个字轻飘飘便说出口,杨安玄没有丝毫心理负担,没有情感的称呼只不过是两个字而已,如同酒桌上拍着胸脯说的兄弟。
“三弟向来喜欢与三教九流之人打交道,莫非从算命的瞎子处学了卜术?会看相了?”杨安远笑着讥道。
这小子一再挑衅,若不还击越发要得寸近尺了。杨安玄冷哼一声,道:“我认为父亲平安无事,莫非二哥与我想的不同?”
杨安远脸色微变,快速地瞥了一眼杨佺期,怒道:“老三,休要胡说八道,我当然希望父亲平安,不过也不能信口胡说。”
“二哥喜欢与人赌斗,不如与小弟我赌一把,就赌天使此来是好是坏。”杨安玄逼视着杨安远道。
这个赌怎么打,输赢于己都无益。杨安深脸色再变,他刚才讥讽杨安玄结交三教九流的人物,杨安玄立刻还以颜色说他好赌,这个老三什么时候变得灵牙利齿起来,几句话逼得自己难以应答。
杨佺期见两个儿子斗嘴,怒喝道:“住嘴,什么时候了还在斗嘴。安玄,你说说看,为何认为天使会带来好消息?”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杨安玄身上,杨安玄从容不迫地道:“父亲是百战骁将,我杨家军是骁勇之师,朝庭正是用人之际,不可能弃而不用。胜败兵家常事,父亲偶有失利,朝庭至多小责而已。”
杨安玄庆幸自己前世是考古学家,研究的虽然不是魏晋史,但对这段历史的大事件约略记得,杨佺期死于与桓玄的争战,眼下肯定无事。
杨佺期面容转霁,昨天他收到好友郗恢的来信,信中透露朝庭有意把他调离洛阳,能离开强敌环伺的洛阳,倒不失是件好事。
看了一眼杨安玄,杨佺期暗想玄儿心思缜密,倒不像董氏说的那样纨绔,自己平日对他关注不多,以后有机会不妨多加雕琢。
杨安远留意着父亲脸色,见杨佺期微微点头,知道杨安玄的话猜中了父亲心思。恨恨地瞪了杨安玄一眼,这个莽夫没被摔死,反倒聪明了许多,知道讨好父亲了,看来要多花些心思了。
一名军汉入堂禀道:“天使已近宣阳门,请将军示下。”
杨佺期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出迎。”
…………
鼓乐声中,数辆装饰华美丽的牛车在数十名戎装骑士的护卫下驶近宣阳门。杨佺期率领洛阳的大小官员躬身行礼,齐声道:“恭迎天使。”
杨安玄站在偏后的位置,打量着天使仪仗。作为一名考古学家能亲眼目瞩东晋年代的建筑文物、风土人情是何等的幸运,这段时间自己无数次在梦中站在讲堂中侃侃而谈,成了国内最有名的魏晋史研究专家,鲜花和掌声无数,只是睁开眼方知回不去了。
“彩漆画轮毂,驾牛,名曰画轮车”,杨安玄脑中闪过文字,再细看“绿油幢,朱丝络,青交路”与史书中的记载果然一样。队列前面是鼓吹手,执旗手分列在车左右,旁边是执戟手四人,然后是执刀楯、执弓矢、执弩的将士护卫在两侧,足有百余人。
画轮车左侧的夹仗撑起车帘,露出里面进贤冠和绛色官袍,衣冠主人微微颔首,便傲慢地放下车帘,画轮车在鼓乐声中继续前行。
杨佺期心中一紧,看清车中人是王绪。王绪是琅琊内史,中书令王国宝的从祖弟,会稽王司马道子的心腹。此次朝中以中书令王国宝为首提议贬去他的官职,背后是会稽王司马道子在推波助澜,王绪前来宣旨不是好消息。
当年杨家投降桓温,在其麾下征战,后来桓温起了谋逆之心,为司马氏所忌。桓温死后,司马氏联合王谢两家对桓家打压,城门失火,祸及杨家。
车辆在太守府前停稳,侍从跑到车旁,撩起锦帘,伸手掺扶王绪下了车。
王绪不紧不慢地理了一下身上绛袍,抬头望了一眼府门前高悬的“太守府”匾额,冷笑了一下,也不与杨佺期寒喧,大袖飘飘,径自迈步朝府内行去。
看到王绪这副作态,杨佺期忧色更深,目光向王绪身边的随从扫去。仓促间看到一个熟人,散骑侍郎徐浩,连忙以目相询。徐浩是太子前卫率徐邈的次子,徐邈虽出身寒门,却是天子的亲信。
徐浩微笑点头,杨佺期略松了口气,急步追在王绪身后。
大堂内早已摆好了香案,王绪居中傲立,手捧圣旨宣读,“……河南太守杨佺期久镇洛阳,沈勇果劲……有疾,可迁任新野太守兼领建威司马(3),贬去龙骧将军之职……”
杨佺期心中大定,圣旨给他保留了颜面,正如安玄所说朝庭对杨家还是有所倚重,只可惜自己辛苦征战数年回到从前。
新野郡原归荆州管辖,雍州被前秦所占,侨治在襄阳。太元十七年,郗恢作为雍州刺史、建威将军、假节镇襄阳,拱卫北大门,洛阳、义阳、新野等郡是北兵南下的必经之地,天子将荆州襄阳以北洛阳、新野、义阳等数郡的军政大权划归了郗恢。
迁任新野太守兼建威司马仍在郗刺史麾下任职,这个结果让杨佺期还算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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