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密布,寒风呼啸,数十里几无人烟,曾经繁庶的村庄化为残垣断壁,放眼皆是蓑草,官道掩没其中。
十余骑从荒芜的大地上卷过,一只野狗放开骸骨,血红着眼睛对着轻骑狂吠。
待驰出数十步,杨安玄抽箭返身,一箭从狗眼中穿入,了结了疯狗。
将弓挂好,杨安玄嘴角露出笑意,清玄心法的妙用逐渐凸显,力气增长,八斗弓换成了一石功;刚才那一箭,在奔马之上射入狗眼,手、眼、身配合默契,有一种只可意会的玄妙在心头。
身旁的骑士高声喝彩。赵田抹了一把络腮胡叹道:“奶奶的,不服不行,三少这箭术军中没几个人比得上。”
赵田年方三十,却有十余年征战经验,身为军中军侯,武艺出众,细心谨慎,是杨佺期的亲信。
此次从洛阳前往新野郡,杨安玄主动请缨担当先遣,杨佺期让赵田护卫他。
六天前,杨佺期与新任河南太守夏侯宗之交接完毕,率领四百多族军,护送着家眷、车辆南下。
东晋采用世兵制,由于皇权衰微,门阀、刺史拥兵自重,领军的将领也是世袭领军制,父死子袭,代代相传。
杨家这四百多族军,是杨家数辈人创下的基业。杨亮逝后,族中兄弟多来依附杨佺期,这些族军是杨家赖以立身的根本。
王绪一行早在三天前离开,临行一瞥满是怨毒。杨安玄心中暗凛,此人怀恨而来、受挫而归,绝不会虎头蛇尾,归途恐怕多事。
再次出言提醒,杨佺期自恃有数百族兵护卫,根本不把王绪放在心上,杨广、杨安远等人更是讥讽杨安玄杞人忧天。
穿越而来,袁氏的慈爱、妹子的亲近、兄长的友爱,都让杨安玄倍感温馨,亲情难以割舍。
前世亏欠妻女,这一世他不想再留遗憾,为防范未然,杨安玄主动请缨做先遣。
先遣是件苦差,要负责侦察联络、清查道路、安排驻地等事,旁人避之不及。
杨佺期对杨安玄的主动请缨十分满意,有心打磨,选出十六骑听他调遣,又派赵田辅佐护卫。
杨安玄清楚,来到这乱世,跻身于杨家,唯有以武立身,谋求将来。
穿越带来的知识让自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不足以高枕无忧,而且容易眼高手低。绝知诸事要躬行,做过方知深浅难易。
怀着空杯心态,杨安玄栉风沐雨、不辞辛劳,虚心向赵田等人学习骑射、侦察、联络、驻营等技能,有事抢着干,很快赢得大伙的认同,真正把他当成军中袍泽。
抬头看看天色,赵田道:“三少,已近申时,差不多该选营地了,马也要刷鼻歇息。”
杨安玄勒住马,下令道:“今日便在此处过夜,陈华,孙忠,何青,你们几个四下查探一下,看看有无避风之所。”
陈华等人领命四散驰开,杨安玄和其他人牵着马来到小溪边洗涮。
溪边有树,树下有数具枯骨卧于衰草之中,风从空空的颅骨中吹过,发出悲鸣。
一路行来,杨安玄目睹千里无人烟,白骨积于野,野狗争人骨的惨状。作为曾经的考古学家,看到建筑、文物毁于战火免不了扼腕叹息,五胡乱华让文明遭受毁灭性打击,宫阙化为尘土,典籍焚于战火,农田变成草地,百姓十不存一……
亲眼目睹这一切,比起史书中几行文字,更让人心痛如割。
前几日宿在大谷关,独自站在荒废的城头,看着野草相侵的官道,杨安玄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百姓扶老携幼仓惶出逃的情景,一路跌撞一路倒伏,魂魄再难回归故土。
手拍残破的女墙回望洛阳,杨安玄感慨万千:生灵涂炭何忍坐视,天既生我,我当救苍生于水火,终有一天要带着这些离魂归来,重现洛阳繁华,汉族荣光。
念头闪过,雷声隐隐,天若有感。
…………
官道西南方向五里外有处荒废的坞堡,建在山坳之中,筑墙坍塌,四角的墩台皆毁,留下高高的土堆。
从豁塌的寨门处驰入,堡内一片狼籍,地面砾瓦杂乱,牛马粪便、燃过后黑色的炭灰随处可见,房屋多数残破,有火烧过的痕迹,应该是遭了战火。不过堡内面积很大,而且避风,比起宿营野外要强许多。
杨安玄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清扫地面,注意警戒。赵哥,你带两个人前去迎接大队。”
申末时分,大队人马来到废堡,十数牛车在族军的护卫下稳稳地停进堡中。
杨佺期打量着周围情形,坞堡背靠大山,前面开阔,易守难攻,位置不错。
墩台上有人戍守,堡内石块瓦砾堆在一处,地面清扫过,空出扎营之地,最让他满意的是三口大釜热气腾腾,水已经烧开。
杨佺期暗自点头嘉许,安玄做得很不错,准备充分、进退有度,深合行军之要,多加打磨能成大器。
杨安远看到父亲脸上的笑意,心中炉火中烧,以前父亲对老三动则喝斥、哪曾给过笑脸,没想到如今事事顺了父亲心意,放任下去老三肯定变成自己的对手。
“三哥,快抱我下来,坐了一天车,闷死我了。”杨湫钻出车帘站在车辕上娇声道,冲着杨安玄张开双手。
杨安玄将湫儿抱下,又扶了袁氏下车,领着她们说说笑笑地朝一间保存尚好的房屋行去。
身后传来杨佺期下令声:“杨思平布防,杨安深、杨安远夜间轮流值守。值守之人注意警戒,不可懈怠。”
…………
大山延绵向西,山如游龙盘旋名曰盘龙,沿山垦着梯田,山间有屋,住着不少人家。
峰顶修着石寨,四周砌有石墙,相传是战国时楚国留下的军垒。
自东汉末年始孙滔的先祖便定居于此,至太元初年他接任族长已历十二任。
身逢乱世,孙滔深感人多力量大,大肆收揽难民,十余年过去山中青壮已逾千人,成为方圆数百里最大的势力。
人多虽然力量大,但所需的给养却是难事,孙滔一面让人开田种地,一面四处抢掠。
太元九年东晋夺回洛阳,孙滔动了归附的心思,可是只得了空头许诺,连一石粮草都没有。
孙滔不死心,派人前往建康,可惜投靠无门,别说觐见天子,便连琅琊王府都进不了。
接到回报后孙滔对朝庭大失所望,不再想着投靠朝庭。
直到七日前,山中来了位访客,自称是朝庭使者,招揽孙滔为国效力。
中书省的文书,盖着鲜红的朱砂印章,让孙滔怦然心动,得知使者是琅琊王氏子弟,孙滔更为欣喜,王谢两家权倾朝野,如果能搭上关系,自有说不出的好处。
访客便是王强,出大谷关稍加打听,王强便得知盘龙山有千余流民,于是化名王植、琅琊府长史,变太原王氏为琅琊王氏,进山拜访,亮出文书后果然打动孙滔。
酒席宴上,王强笑道:“此次我奉会稽王、中书令之命招贤纳士,孙将军不忘故国、忠心可嘉,朝庭定然会重加封赏。”
孙滔关切地问道:“王长史,不知朝庭授孙某何职?”
王强道:“方才孙将军看了任命文书,是空白的。王某出京时中书令交待,上可至五品鹰扬将军,下则是七八品的校尉,关键要看孙将军的诚意。”
孙滔笑道:“还请王长史多多指教,来人。”
随着拍掌声,有侍女捧两个托盘奉上,一盘黄金,一盘珠宝。
王强瞥了一眼,心道这孙滔平日没少做杀人越货的买卖,看金块大小不一,珠宝样式不一、新旧不齐,多半是抢来的。
“这些都是小事”,王强挥挥手道:“王某出京是会稽王和中书令交待,有件事要劳烦孙将军去做。”
孙滔直起腰,慨然道:“能为会稽王、中书令效命,是孙某的福气,但请王长史吩咐。”
王强手按酒杯微笑不语,孙滔会意,拂退左右。
“孙将军是个明白人,王某便直说,会稽王……”声音低沉几不可闻。
听在孙滔耳中却不亚于声声惊雷,暗袭杨佺期南下的兵马,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盘龙山离洛阳不算太远,孙滔听过杨佺期的赫赫威名,在洛阳时屡败前秦、西燕的兵马,人贵有自知之明,自己手下的乌合之众袭击杨家军,那不是去送死吗?
不等王强说完,孙滔连连摇头,拧眉苦脸道:“王长史,不是小人不听命,这……,实在是难办……”
王强冷下脸,沉声道:“孙将军莫非想违逆会稽王?”
孙滔连称不敢,腰塌了下来,手按案几低头不语。
心中暗悔,这世间没有白吃的馅饼,一张空白的任命文书想用自己手下儿郎的性命去填,这买卖不划算。
天高皇帝远,会稽王再厉害,手也伸不进盘龙山。
王强暗恼,这个孙滔胆小怯懦,难成大事,只是眼下只能倚仗。王强放柔语气道:“孙将军,杨佺期南下随行至多二三百名族军,将军麾下千余人,轻易便能败之。”
孙滔不为所动,眼睛盯着酒杯出神。
“事成之后,孙将军便是许昌太守、鹰扬将军。”王强道,诱之以利。
孙滔抬起头,目光闪烁不定,已然意动。
王强拿起麈尾轻甩了两下,意态闲适地道:“朝庭有意北伐,说不定孙将军届时又是一个祖车骑。”
祖车骑,祖逖也,死后追赠车骑将军,位仅次于大将军及骠骑将军,在卫将军及前、后、左、右将军之上,第二品。
祖逖一生功业卓著,被北人视为楷模。孙滔怦然心动,手按草席,坐直身子,讨价还价道:“多谢王长史,只是山中缺衣少粮,大人能否给些辎重。”
得寸近尺,王强暗自冷笑,这厮如此贪心,自己便画张饼给他。王强道:“事成之后,朝庭每年供给将军饷米两万石。”
孙滔喜上眉梢,目光烁烁盯着王强道:“若能给五万石粟米,孙某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会稽王的厚恩。”
贪得无厌,王强心中恼怒,反正是空口许诺,饼不妨再画大些。假做沉吟片刻,王强轻笑道:“就依将军。”
“一言为定。”孙滔眉开眼笑地举杯道:“孙某谢过王长史。”
王强举杯浅酌了一口,淡淡地笑着,看着喜不自胜的孙滔,心中哂笑,许昌太守、鹰扬将军,五万石粟米,怕是有命想没命拿。
送走王强,孙滔的笑脸沉寂下来,抚着胡须沉吟思索。
三弟孙涛入内,问道:“大哥,那姓王的话可信不?”
“至多能信五分”,孙滔理着胡须,道:“你派几个机灵的人前往洛阳探听消息,不能光听姓王的说,咱们自己要心中有数。”
孙涛点头答应,道:“杨佺期是块硬骨头,咱们别没吃到肉反蹦了牙。”
孙滔笑道:“那姓王的不是许诺我许昌太守、鹰扬将军吗,这块金招牌不拿出来用用岂不可惜。你替我发英雄帖,请万安山的余庆、狼帮的宇文齐,还有大岚口的胡彰前来狩猎,就说杨家南下带了许多财宝辎重,我不信他们不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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