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日阴家堡集会,众人作诗,高允挥毫做《春风集序》。学《兰亭集序》列叙时人,录其所述,得诗十六首、联诗一首,有二十人诗名列于其上。
这是新野郡近年来少有的盛事,《春风集》中的诗作先是被参加集会的人抄录,接着迅速地流传开来。
《春风集》收录的诗作水平颇高,在士人中广受好评,这让有幸参加集会的人沾沾自喜,未参加的人深以为憾。要知道今年是定品之年,这样提升声望的机会可不常有。
随着《春风集》传开来的还有阴氏桑根纸,这种改进的桑根纸洁净绵软,柔韧浸润,着墨极佳。
被阴家赠纸试墨的名士们对阴氏桑根纸赞不绝口,纷纷出资采购。虽然阴氏桑根纸的价格比同类要高出五成,市面上仍供不应求。
阴家因新纸走俏眉开眼笑,杨安玄却有些心情郁郁,二月十六日的第二次新兵较量,意外地输了。
此次较量是由杨广主持,杨佺期率人巡视属县去了,除了劝课农桑还要考核官吏,陈深主持的清腐空出些职位,杨佺期准备借机把选中的佐吏安排到位。
知耻而后勇,杨安远得了练兵之法,在军中加紧操演,第二场较量的时候一改松散状态,校场之上与赵田的麾下一样精神抖擞。
第二场较量有三十步外的射箭比试,整体来说赵田的兵马素质确实不如杨安远所部,有的人甚至连接弓都不会开,更不用说箭能中的了。
回归军营,赵田大发雷霆,召集全体训话:“……你们摸着良心自问,可曾亏待你们。你们去问问,对方的饭食可有面饼,可有荤腥……今日起,操练加倍,多练半个时辰射箭……”
解散后,赵田召队长以上的将官大帐议事。众人七嘴八舌,陈华道:“若是没有三少的操练之法,杨校尉他们怎么可能赢我们。”
赵田一瞪眼,道:“陈屯长,军中没三少,只有杨军侯。”
严壮抚着络腮胡子,道:“怪这怪那不如怪自己,杨校尉他们得到操练之法比我们晚,可是在校场上的表现不比咱们差。依我看,就是吃得好了反而懒了,明天我去督练操队,谁要是拉了后腿,别怪我用鞭子抽你们。”
阴绩的脸色不好看,后悔当初没把邓家人拉到杨安玄这边来,三家部曲大半归了杨安远,这些人平日在庄上就操练过箭术和格斗。
从这个月的操练情况来看,这些人成为新兵中的精锐,不少人被拔为伍长甚至什长,整体素质胜过其他新兵。
此次较量失利主要是箭术不如人,下次要比试会有格斗,恐怕差距会更大。好不容易胜了岑明虎一次,又被他追回去了,实有不甘。
杨安玄见气氛凝重,宽慰道:“胜败兵家常事,下一次赢回来便是。新兵训练的时间尚短,这是硬伤,赵司马说训练加倍,我没有意见。训练的同时要加大饭食补充,明日起粥可供两碗,每日加面饼一张,三日宰猪羊一头,择五十健儿先赏肉半斤,余者再均分……”
虽然杨安玄的品阶低于赵田,但众人皆知真正做主的人是他。练兵之法让杨安玄树立了威信,募得军粮让他在普通士卒心中声望极高,加上赵田等人有意无意地引导,这四百余新兵有不少视杨安玄为主公。
第二天,杨安玄收到阴敦来信,约他两日后淯水之畔寻幽访胜、凭吊古迹。
杨安玄微微一笑,看来昨日校场比试失利的消息已被阴家知晓,阴敦这是借机约自己出外散心,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散散心也好,输了心里确实不痛快。再说自己养望定品,本就要常常士子名士多走动走动,互相抬抬轿子,三国时卧龙凤雏(1)名扬天下,何尝不是如此。
…………
淯水,出弘农卢氏县攻离山,流经南阳鄂县西北,从东流一路流经宛县、淯阳县,新野县,汇入沔水。
公元23年,新市、平林诸将在淯水畔设坛,立刘玄为帝,建元更始。
春光明媚,轻风暖人,水波微澜。昔日立坛处的滨水岸边,来了一大群吊古伤今的人,沙滩变得热闹起来,惊得鸥鹭远远地飞开。
阴敦不过邀了二十余人,没想到居然来了四五十人,看官道上还有牛车驶来。
高允捋着长须调侃道:“贤侄现在是一呼百诺,从者如云啊。”
阴敦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杨安玄,苦笑道:“高公说笑,这些人多半是为玄公子而来。”
杨安玄临水而立,微风扬动头上的葛巾,白色纱袍越显身材修长,挺如劲松,透出一股勃勃英气。
经师任玄光也来了,郭灼陷害杨安玄不成仓惶出走,让任玄光暗自庆幸,要知陈主簿也曾找过他,只是被他所拒。
名士魏忠叹道:“记得二十多年前吾和任兄曾携手至此同游,今日看着阴敦等人年少英气,难怪‘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吾辈老矣。”
公孙河站得离水较远,河风犹寒,身上浆洗得泛白的纱袍难御风寒。悄悄地裹紧些袍服,这件纱袍还是三年前自己定为六品时族中所赠,作为寒门子弟能定为六品,极为难得。
还记得消息传出,前来提亲之人络绎不绝,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可是公孙河拒绝了这些求亲,他要再苦读三年,争取升品,若能升至五品以上,就能入仕为官了,而不是在佐吏中空耗时光。
想起正月底阴敦私下找过自己,说有位族妹才貌双全想嫁于自己为妻。以阴家的地位,自己能娶其族女算是高攀,不过公孙河也知道,如此一来自己便等同入赘阴家了,实非所愿。
见公孙河拒绝,阴敦暗示其父正在谋求郡中正之职,届时定品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寒门子弟想上进难比登天,自己若不答应这门亲事,若阴敦之父果真成为郡中正,升品的希望恐怕就要落空了。
想到辛苦又三年,父母家族殷殷期盼,可能成为泡影,公孙河满是悲哀。思之再三,公孙河请阴敦宽限些时日让他想一想。
阴敦大度地道:“公孙兄尽管多思虑些时日,不妨等郡中正的人选拟定后再做决定。我与公孙兄是好友,希望能亲上加亲,即使不成,也不会妨碍公孙兄的前程。”
话说得好听,但公孙河怎敢用前程去赌,等到五月吧,若郡中正真是阴敦之父,自己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环顾四周,前来参加聚会的寒士不在少数,个个蔽衣陋巾,不胜风寒,看上去畏畏缩缩,哪像那些世家子弟锦衣皮袍,趾高气昂。公孙河暗暗发誓,将来绝不让自己的孩儿像自己这般辛苦。
已至巳正,艳阳高照。阴敦命人将牛车上的毡席铺在沙滩之上,又命仆从搬下酒菜摆好,五十余人沿河而坐,把酒临风,坐而清谈,不亦快哉。
高允率先持酒起立,三缕长须迎风拂动,高声道:“今日诸贤相聚淯水之滨,吊古伤今,畅所欲言。诸君,且先饮一杯助兴。”
杨安玄知道这类清淡并无特定话题,可臧否人物、评论时事,亦可谈玄弄经,随心所欲、百无禁忌。言论可引得旁人共鸣、高声喝彩,亦可遭人出声反驳、相互辩难,借以展露才华,成就声名。
等高允坐下,身为东道主的阴敦起身道:“新市、平林之立更始,是为天下望刘氏再兴也。更始才德不足,枉受推戴而尸乎其位,焉能不败。”
“不错,此论甚妥”、“一针见血,阴公子高见”,一通附和拍马声。
接下来,魏孜业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天马行空地道:“汉太傅陈君仲举,一屋不扫而扫天下,实为读书人之典范。”
又是一片附和声,杨安玄悄悄打了个哈欠,这种不着边际的清谈,着实无聊。
耳边聒躁,杨安玄捉狭地冒出一句,“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
众人一寂,细细回味。魏忠勾动心事,击掌唱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和声渐起,慷慨悲歌,座中不少人泣下。杨安玄哭笑不得,这就是所谓的魏晋名士风流。
等歌声止歇,公孙河起身慨然发声道:“忠武侯称淡泊明志,吾以为淡泊亦可明心也。淡泊可至性情平和,体会天地妙理,心不蒙尘,诸君以为如何?”
叫好声四起,尤其是寒门士子声音越大,替这个寒门标杆喝采。
边谈边饮,酒至酣处,有人放声高歌,有人起而作舞,淯水之畔放浪形骸、神魔乱舞。
杨安玄亦有几分醉意,摇晃着起身吼道:“笔来。”
阴敦以为杨安玄要做诗,命人摆好案几,铺好纸笔。哪料杨安玄哈哈狂笑,解开身上的白袍,铺在案几之上,提笔如行云流水。
众人纷纷围观,阴敦轻声念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
自信豪迈之意扑面而来,公孙河触及心事,只觉双目酸楚,忍不住落下泪来。
杨安玄将白袍重披在身上,两行诗句淋漓酣畅,惹得众人高声叫好。
不少人有样学样,解下身上衣袍,在上面写上诗句,穿在身上招摇。
杨安玄没想到他的放浪之举居然成了时尚,不少人得知后在白袍上写诗作画,招摇过市,吸引世人的眼球。
淯水八俊的名声不知从何传出,八俊者:弘农杨安玄、新野阴敦、新野邓贤、新野高广、朝阳魏孜业、安昌公孙河、棘阳陈思、穰县赵方季。八俊当中,公孙河、赵方季出身寒门。
时人流传,淯水八俊,安玄最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