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十年二月,天子司马曜重立国子学,诏令“选公卿二千石子弟为生”,与太学并立。
国子学选址(1)在太庙之南,御道东面。占地半顷,四周环以高墙,墙外植槐柳,墙内露出参天古树,绿荫浓郁,可谓闹中取静。
大门面东而设,九级石阶上高大的门楼,朱漆大门,镶着金色门钉。
檐下悬着金丝楠木匾额,司马曜御笔亲书“国子学”三字。
门内一条笔直的青砖甬道直通歇山式大殿-崇文殿,殿内正中悬孔夫子及诸贤画像。
左侧为讲堂,长十丈,宽三丈,足可容纳四五百人听讲。除正堂外还有率性、诚心、广业等小讲堂。
右侧是国子祭酒、博士及助教们的官廨、藏书楼、惩戒厅,钟鼓房等。
有过廊通往殿后,后院有二百多所房屋,除了国子生的住所,还有斋堂、湢(浴舍)、庖(厨房)、溷(厕所)等建筑。
后院树林众多,遍布亭台楼阁,环境幽雅安静,可供国子生清谈、雅聚、苦读。
国子学满额招生员一百二十人,每人一舍仍有富余。不过这些贵胄之子少有住在国子学内,整个国子学安静异常,鸟鸣清脆。
西面有片桃林,地势开阔,林中凉亭,两人在其中窃窃私语。
阳光透过枝叶斜照入亭,将阴影斑驳地落在两人身上、脸上。
陈志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递给国子助教何秀,道:“何助教,只要不把怡秋楼作为魁首即可。”
何秀洒然笑道:“此易事尔。”长袖一垂,金光隐没。
…………
会稽王府,大殿内轻歌曼舞,丝竹声声,吹奏的正是《送别》曲。
歌妓在众舞女的伴舞下,裙裾飘动,柔声歌道:“青山横北郭……”
一曲舞罢,会稽王司马道子对着侧席的汉子笑道:“子厚(赵牙字),你操练出来的歌舞要胜过本王府中的歌妓了。”
赵牙正值壮年,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只是满面的谀笑破坏了形象。
“王爷谬赞了,等盛花居斗曲后,这些歌女便送给王爷,供王爷闲暇赏玩。”
“哦,盛花居斗曲子厚也想参加吗?准备了什么新诗,让本王先睹为快。”盛花居斗曲之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司马道子自然知晓。
赵牙嘻笑道:“仆以为,这首《送友阴敦赴建康》极佳,便是再写新诗也恐难及,索性就用这首吧,总不能怡秋楼用了就不准别人用吧。”
司马道子点点头,道:“这几日各妓楼的新诗本王看过一些,‘浪白风初起’、‘万里一孤舟’都是难得的佳作,不过比起‘落日故人情’还是逊了一分。子厚用这首诗作为曲词,眼光不错。”
“这次斗曲因杨安玄与人赌斗而起,他应该会有新作。”司马道子满怀期待地道。
摇动麈尾,司马道子又轻叹道:“说起来《小窗幽句》久不更新矣。”
赵牙笑吟吟地端起杯道:“王爷,仆新近得了一部好书,是汝阳人袁涛所写的《梁祝》,甚为感人。仆正准备将书中情节改成歌舞,届时请王爷欣赏。”
“梁祝,莫不是谢太尉所奏的义妇祝英台之事?”司马道子兴趣盎然地问道。
“王爷博闻强识,说得一点不错。”赵牙两眼放光,手舞足蹈地比划道:“这本《梁祝》比起传言故事尤胜一筹……”
大殿内聊得热火朝天,侍者进来通禀道:“王爷,杜尚书遣外兵侍郎(1)董怀求见。”
赵牙正说至兴起,怏怏地道:“董怀这厮,真不会挑时候,仆才讲到一半,后面更为精彩。”
正讲到十八相送,梁山泊不识祝英台是女子,司马道子听得津津有味,吩咐侍者道:“你就说本王正在议事,引董怀暂在偏厅等候。子厚,你接着讲。”
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董怀见到会稽王时,司马道子已是醉意醺然。
“下官见过会稽王,赵太守(2)。”董怀强忍不快道。
司马道子眼带泪痕,梁祝化蝶让他心有感伤,连饮三杯酒才抑住伤悲,此时酒劲上涌,昏昏沉沉。
“董侍郎,何事?”司马道子坐正身子问道。
“禀王爷,魏王珪叛燕,侵逼附塞诸部,代、燕战事将起,请王爷早做定计。”董怀将文书双手呈上。
侍者将文书放至案上,司马道子已是醉眼朦胧,随手翻看了一下,以手托头道:“董侍郎且先回,等本王思量后再定。”
…………
十九日酉时,阳光洒在秦淮河上,金光闪耀。
盛花居前的广场上已是人满为患,前来观看斗曲的人还在络绎不绝地到来。
王协之早有准备,从丹阳府(建康南面)借了五十名府兵维持秩序,自己则隐在后楼中坐镇。
华灯初上,盛花居的灯笼亮起,将整栋大楼照得如同光塔。
牛车缓缓而来,在府兵的导引下在楼前停下。一个个盛装女子怀抱乐器走下,有相熟的喊出花名,惹来阵阵欢呼声。
栏杆处倚满了说笑的女子,长带飘摆,团扇挥舞,指点着楼前众人,娇呼脆笑打闹声惹得广场上的诸人神魂颠倒。
今日想入听风楼可不易,三千钱的入楼费将不少囊中羞涩之人挡在楼外。
即便如此,酉正三刻,听风楼内已然座无虚席,二百多人围坐在高台四周,兴奋地谈论着今夜斗曲。
杨安玄、阴敦带着苗兰被安排在二楼南侧的角落,三十多个房间都是参加斗曲的姑娘们。
苗兰有些紧张,时不时整理身上的折裥裙。
杨安玄笑着安慰道:“小兰娘子,放轻松些,不妨在心中吟唱《送别》,今夜你将惊艳整个秦淮河。”
木台四周摆放着十张案几,是评判的座席。刘至、羊民、何秀等人相继来到,笑着与人寒喧。
除了怡秋楼所请的六位评判外,盛花居居然请到了骠骑长史、国子博士车胤坐镇,此公可是“囊萤夜读”的名士。
此外还有秘书丞卞辉,给事黄门侍郎刘隐,名士郑明,都是世人皆知的大名士。
何秀看到车胤,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有此公在,陈志拜托自己的事怕是难行了。
前来观看斗曲的还有魏郡太守赵牙、度支侍郎卢壮等官员,诸人言笑晏晏,却多是各怀心思。
一声玉磬响,楼中诸人渐渐安静下来,两名娇媚的女子联袂上台,是盛花居的凤娘和怡秋楼的周娘子。
两人媚眼抛飞,台下欢呼声立起。
车胤笑道:“两位娘子,妩媚动人,不要再抛媚眼了,不然这屋顶都要抛翻了去。早些开始吧,不然老夫未饮先醉了。”
凤娘掩嘴笑道:“车公说笑了。既然车公有命,那便长话短说,欢迎诸公前来盛花居参加斗曲大赛,下面有请迎春楼婍云娘子为大家弹唱。”
说罢盈盈一礼,不顾周娘子僵硬的笑容,扭动腰肢下台。
周娘子没有说一句话,只得无奈地福了一福,跟在凤娘身后也下了台。
乐声起,奏送别。婍云在台上轻歌曼舞,吟唱“芳树笼旅栈,春流绕阁城”,一曲唱罢,楼内叫好声如潮。
卞辉捋须笑道:“此诗甚妙,特别是结句‘万里一孤舟’,苍凉之意立显,不知是何人所制?”
毛文笑道:“听闻婍云娘子与陆处道交厚,陆处道诗风悲切,这首诗多半出自他手。”
座中众人纷纷颔首。车胤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道:“有此诗便不虚此行矣。”
乐声再起,或边弹边唱,或和笛而歌,或众人伴舞,虽是同一曲,形式却多样,众人并不觉烦闷。
十名评判纷纷开口评点,“万里一孤舟”、“江湖为行客”、“西风袅袅意”等好诗相继涌现,让楼中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待到赵牙的歌舞班子上台吟唱“青山横北郭”。月华在二楼听见,银牙咬碎,真想冲下去将台上的歌妓赶走,真不要脸,把自己的成名曲唱了,待会自己唱什么?这场斗曲自己还是藏拙为妙。
一个多时辰,斗曲总算到了尾声,众人反复听《送别》曲也有些倦意,大厅内变得闹哄哄起来,多数人酒意上头,昏昏欲睡了。
周娘子总算找到机会独自登台,娇滴滴地开口道:“诸公,今日斗曲盛会因虞公子和杨公子而起,两人许下百金赌资,来人,将赌金呈上来。”
有人抬上案几,两堆金子摆在上面,金光闪闪耀人眼目,大厅内惊叹起四起,有黄金刺激,不少人的酒醒了几分。
车胤哈哈笑道:“真是年少多金,这么多的金子晃得老夫眼发花,忍不住想抓一把就走。”
周娘子用团扇捂脸,笑得花枝乱颤。
众人哄笑,车胤道:“周娘子,你的风骚众人皆看在眼中,还是早些比斗吧,老夫想看看这金子到底归了谁,看看能不能讨杯酒喝。”
“杨柳东风树,万里送行舟……”玉灵嗓音清脆,有如银珠滚落玉盘,悦耳动听。
等玉灵唱罢,何秀抢先赞道:“好一个‘浪白风初起’,何某以为今夜曲词此句最高。”
“不然,‘万里一孤舟’才是最佳。”
“何如‘西风袅袅意’触人柔肠。”
“依老夫看,就诗作而言,还是‘落日故人情’为上。”
台下几个评判争做一团,车胤轻敲案几道:“诸公,且等最后一曲唱罢咱们再来争个输赢吧。”
二楼,小兰抱着瑶琴下楼,身后跟着胡原和张锋,两人扛着几块木板。
胡原两人将木板拼接起来,居然是个亭子的造型,众人倍感新奇,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小兰深吸一口气,盘腿坐下,琴声响起,心静了下来,胡原和张锋两人则在亭中做饮酒送别状。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大厅内立时安静了下来,众人侧耳静听歌声中的冷清之意。
赵牙的目光却注意着那木制的简易长亭和胡原和张锋两人表演的依依惜别上,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赵牙原是伶人,这种表演形式让他耳目一新。
脑海中想像着《梁祝》如果也能照此布局表演,定能震惊世人,自己说不定开宗立派。
想到妙处,禁不住高声喝道:“好,妙极。”
堂中诸人纷纷叫好。
何秀皱起眉头斥道:“曲词不合音律,只是乡间俚语,难登大雅之堂。”
纪宝反驳道:“何兄此言谬矣,此词言语精练,意境悠长,曲与词契合完美,何必一定要合乎音律。此词大有新意,当开曲词先河。”
台前所坐评判之人有赞同有反对的,车胤抚着胡须,轻摇着头,正陶醉在“夕阳山外山”里,被众人的议论声打断兴致,厉声斥道:“且听歌,胡乱喊什么。”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唱到曲末,不少人已经眼中泪落,喃喃轻语着曲词。
见苗兰歌罢准备起身,车胤叹道:“小娘子,此曲甚妙,老夫意犹未尽,且请再唱一遍‘长亭外,古道边’吧。”
唱至第二遍,有人轻声相和,声音渐大。
何秀见楼中众人如痴如醉,不少人开口相和,心知大势已去,胜负已分。
待唱完“惟有别离多”,不等小兰停下,众人齐声开口再度开唱“长亭外,古道边”,小兰心中欢喜,再次弹琴,开口吟唱。
楼梯之上,不少妓娘取出瑶琴,跟着弹奏曲子,边弹边唱。整个听风楼,大厅、楼道,数百人齐声和唱“长亭外”。
盛花居外的人群听到楼内歌声,忍不住跟着学唱起来。青溪河畔,出现数百人齐歌“夕阳山外山”的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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