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七日,新息城北门外敲锣打鼓,太守府的官员和一众乡绅前来迎接新上任的广威将军、郡司马兼主簿杨安玄。
官道上烟尘滚滚,旌旗飘扬,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便是在洛阳城下大败秦军的雄师。
二十步外,杨安玄命麾下停住,自己下了马,步行上行与众人见礼。
一通寒喧后,原主簿程风笑道:“杨将军,周太守本要来亲迎的,可是昨天受了风又卧病在床,特嘱愚等向杨将军致歉。”
杨安玄连称不敢,这位周太守还真是弱不经风。带着赵田、阴绩跟着在吹打、欢呼声中入城,随行的一千兵马有人引着去军营歇息不提。
来到大堂,周太守不在,众人推杨安玄坐了正席,按程序接过郡司马和郡主簿的印信后,便正式走马上任了。
府中大小官吏依次上前参拜,杨安玄温言抚慰几句,用心记下这些人的姓名、官职和特征。
记住下属的姓名、职务是领导艺术,说明对下属的重视,能很快地拉近关系,达到积极的效果。
此次来汝南郡任职,杨安玄知道自己将来要成为郡太守,行事与东宫任侍读、巡江监做从事自然不同。
从洛阳来新息的路上,杨安玄没少思索该如何做好这个太守,借鉴杨佺期的行为,结合前世经验,摸索为官之道,头一板斧便是记住下属的姓名特征。
见过礼,主记室辛何笑道:“郡中僚属申末在庆丰楼为杨主簿接风洗尘,顺为程主簿和许司马饯行。”
果如袁宏所言,程风对自己的到来表现出欢喜,而司马许演却不冷不淡,显然不欢迎。
自古而来,官场文化离不开酒席,杨安玄欣然应诺。时辰尚早,杨安玄道:“周太守卧病,愚当前去探视,不知妥否。”
程风笑道:“周太守卧榻休养,见见客倒是无妨,只是不能持久。”
官宅就在府衙后,在程风的引见下杨安玄见到了卧病在床的周太守。
周安五旬年纪,面容清癯,须发枯黄,双眼深陷,被仆从掺扶在斜倚在榻上,对杨安玄道:“有劳杨将军挂念,老夫原想前去接一接,怎奈这身子骨不争气,还请见谅。咳咳。”
杨安玄见周安说几句都咳嗽喘气,看来病得不轻。本还有意向周安请教几句郡中事务,看周太守的样子怕是不能久坐,宽慰几句便起身告辞。
周安叫住杨安玄,喘了几口气,然后道:“杨将军,老夫这病到了冬日愈见严重,怕是难以理事,这汝阳郡大小事宜便托付给你了,你坐大堂理事。”
杨安玄客气道:“周太守安心养病,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愚。愚初来乍到诸事不明,还望周太守多多指点。”
周安喘息了一会,道:“你尽管放手去做。老夫已经向朝庭辞官,待明年春暖便返乡以养残躯。”
辛何陪在一旁,心中暗凛,他早就听闻这位杨将军是会稽王的宠臣,洛阳大捷后会稽王让他来接替周太守,只因年纪太轻才暂任郡司马兼主簿,周太守的话明显提前把郡中权力移交到了他手中。
东晋以来,州郡的权力渐大,既管军事兼理民政,而且可以表请参佐及地方官员。
先有王敦、桓温近乎反叛,后有王恭、殷仲堪、郗恢乃至庾楷等外镇拥兵自重,朝庭对地方的控制越来越薄弱,吏部的权力大大缩水。
朝庭吏部委任州刺史、郡太守和县令(长)治理地方,州郡县的官吏分为三类。
一是佐官(参佐),比如说州别驾、治中;郡主簿、司马;县丞、县尉这些人都属于朝庭的官员序列。这类官员本应由朝庭吏部选派,但随着州郡权力变大,刺史或太守有时通过表奏也能任命官员。
像殷仲堪并未开府,但他任命杨佺期为州司马,免除江绩南阳相之职以及让杨广取代殷顗成为南蛮校尉等诸多官场变动,仅事后向朝庭奏报便是。
朝庭虽然大为不满,也只得认下,将江绩调往京中任御史中丞而已。
至于王恭等开府的刺史,可以直接任命刘牢之为北府军司马,事后向朝庭报知即可。
第二类是掾史,郡府的掾官有主记室、门下贼曹、议生、门下史、记室史、录事史、书佐、循行、干、小史、五官掾、诸曹史、诸曹书佐、循行小史等等近百人。
这些人是八九品的低级官员,是由太守征辟,多为社会声望高、才能卓著的名士,也有世家子弟,是否征辟的权力掌握在太守手中。
掾属多是主官的亲信。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刺史、太守上任就意味着老的掾官要让位于新人。
辛何原本以为周太守还能支撑一两年,届时自己与杨主簿处熟了,顺理成章地便能继续留任了。
别看主记室在一众掾属中数一数二,但他的留任与否全凭主官的一句话,辛何思忖着在周太守离任之前尽快熟悉杨主簿的脾性,争取继续留任。
至于第三种是胥吏,是跑腿办差之人,这些人地位低下,却是官府运转的主力军,多由是当地人把持,甚至兄终弟及、子承父业。
从周太守的宅中出来,众人簇拥着杨安玄前往丰楼。
庆丰楼就在府衙数十丈远,众人安步当车,熟门熟路地朝酒楼行去。酒楼的东家姓周,太守之侄也。
事先得了通知,周掌柜早早地站在门前迎客。今夜整体酒楼不接外客,专侯新任的杨司马、杨主簿。
楼高三层,顶层风光尤佳,楼内生着炭火,温暖如春。酒菜流水般地送上,一队舞女盈盈来到,行礼后开唱《梁祝》曲,演得是十里相送。
说起来《梁祝》在京中盛行,杨安玄自己倒没有完整地听过一遍,听歌女声音婉转,一时入了神。
其他人见杨安玄认真听曲,纷纷停杯不语,不少人口中张合,无声跟唱,显然早已熟知于心。
一曲唱罢,杨安玄醒过神来,笑道:“愚一时忘情,诸君莫怪,请满饮此杯。”
众人饮罢,文学掾邓远放下酒杯笑道:“杨主簿,这《梁祝》曲可是汝南才子袁涛所写,太皇太后都十分喜欢,还专门让先帝在汝阳马庄乡修缮了梁祝庙,从袁家选用了一名祠官。愚听说袁主事得了神人相助,才写出此等传唱天下的好戏,成就新曲大师,开一代先河。佩服啊佩服。”
看着邓远摇头晃脑,辛阿心中鄙夷,这老小子最善逢迎,谁不知袁涛写《梁祝》是得了杨安玄提点,邓远有意提神人相助是在拐弯谄媚杨安玄。
书佐陈定捧场笑道:“邓公可是露怯了,那神人可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邓远拈须故做惊诧地问道:“陈书佐何出此言?”
众官吏微笑地看着陈定与邓远一唱一和。
陈定朝杨安玄拱拱手,道:“邓公,你有所不知。数年前杨将军随母前往汝阳归宁,与表兄袁涛相见,两人一见如故。杨将军跟袁主事到马庄乡梁祝庙拜祭,将其在洛阳时听野道士讲起的梁祝故事讲给袁主事听,方有现在的《梁祝》曲。听离袁主事在编写《梁祝》之时,杨将安还没少提点。”
“不错。”辛何插口道:“袁主事根据杨将军所说写出《梁祝》新曲,原本仅在汝南一带传播,愚当时便拜读过,真是绝妙之笔。”
陈定笑道:“后来有商贾将此书带到京城,被襄城赵太守得知,召袁主事前去改编成曲,这才被太皇太后得知,有了后来之事。邓公所说的神人,当然是杨将军了。”
“唉呀,失敬失敬!”邓远举起杯道:“杨将军,仆有眼不识泰山,胡言乱语,这杯酒敬将军。”
众人见邓远献媚,纷纷不甘示弱,各显神通吹拍起来。
“说杨主簿为神人亦不为过。大伙都知道杨主簿有本书,仆可是爱不释手,哪天不念上几句怕是连觉都睡不着。”
“就是,杨主簿写了不少新词,妓楼之中奉为经典。快让妓娘唱首《相思》,请杨主簿品鉴一番。”
一连串的马屁如潮水般涌来,杨安玄感到有些吃不消。舞娘歌伎不时上来献舞唱曲,周掌柜上来敬酒,气氛越显热烈。
杨安玄频频举杯相邀,众官吏见新来的杨将军很好相处,不免有人放浪形骸。
辛何冷眼旁观,见杨安玄虽然言笑晏晏,目光却清冷异常,怕是在借酒观人。
浅酌了一口,辛何瞥看了一眼对面正色迷迷盯着歌伎的五官掾马翰,心中冷笑。
这位马掾官今日丑态被杨将军看在眼里,怕是杨将军成为太守之时,便是他离任之期。
酒宴尽欢而散,杨安玄回到自己的住处,张锋捧着个包袱进屋。
晚间饮宴,杨安玄带着张锋随行,张锋被安排在二楼与那些官吏的随从在一起。
周掌柜悄悄将张锋叫到一间空屋,塞了百钱给张锋,托他带给杨安玄一个包袱。
杨安玄让张锋打开包袱中的木匣,里面是一尊半尺高的玉佛,玉质如脂,做工精美。
在建康时杨安玄为谋求东宫侍读向简静寺尼僧妙音送了尊尺许高的玉佛,耗金一百二十两。
这尊佛块头、玉质皆不如,杨安玄估了一下价,也要二三十两金吧。
庆丰楼的生意在新息县首屈一指,府中的官吏多在楼中吃饭。那些县里的官吏前来府衙办事,自然也在庆丰楼请客,谁让周掌柜是周太守的侄子呢,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杨安玄让张锋将佛像收了,等家中来人时送给母亲。周掌柜送重礼的意思不言而喻,周太守放权给自己,这点情面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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