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午夜,小区内灯光暗淡,偶尔几扇未眠的门户,用灯光点缀空洞的黑暗。
一、二、三、四,合共四户,舒宁饶有兴趣的趴在窗沿之上,逐个观察这偌大小区里唯四不睡的家庭,算上自己应当是五户吧,不过她早将招牌式的灯光熄灭。
四楼的一家灯光昏暗,厚实的窗帘将一切掩饰的绝妙,若不是那窗帘接缝处透出的幽幽白光,便任谁也无法发现此处潜藏了只嗜玩的夜猫。
这屋内隐约可见棕色的书柜、黑色的转椅以及那扎着马尾的女孩,女孩不过十六七岁的摸样,花苞般正是享受父母溺爱的年纪。不过温室中的花朵虽在庇护中生长,却难免细菌侵蚀。这不,自寒假以来,女孩就秉持将网瘾进行到底的信念,日日夜夜朝朝暮暮枯坐电脑之前,时而目光迷离,时而手舞足蹈,好不热闹。
视角转换,十几米外的二楼灯火通明,富丽堂皇之下是男主人焦躁颓废的面容。满屋的杂乱无章,满桌的杯盘狼藉,灯光至此也变得昏暗,无声诉说不为人知的变故。是什么让繁华的房间变空旷,是什么让伟岸的男子心思憔悴?
舒宁淡漠的扯了扯嘴角,每扇窗户每个背面,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亦喜亦悲、亦离亦合,从来只有局中人能够体会,而她不过是个熬夜的旁观者。
远处高楼上另有两处微光显露,想来也有一二夜猫或沉迷网络或醉心影视,只是隔着重楼幢幢再无法窥探其中玄妙。
月光无精打采的洒扫,朦胧中已是子夜。大概是在窗前站的太久,单薄的衣衫已经无法抵御透窗而入的寒凉,让舒宁不禁打了几个寒战。属实,她是不甘心那就这样睡去结束一天的,虽然不知道在等什么,但偏想要再等等。只叹,时间不等人,想着明天还得去学校给绿藻换换水,就不得已妥协下来,心不甘情不愿的爬上床。算了,睡觉就好,明天还是新的一天,然后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只这一夜,从来好眠的她睡得不甚安稳,整个人在各种奇奇怪怪的梦境中跌来跌去,一会儿是学院聚会上的群魔乱舞,一会儿又是龙卷风四处作妖,最后等她被实验室的水草拽进湖底,才在一阵憋闷中猛地清醒。
掀了掀干涩的眼睑,时钟微微发着荧光,显示时间,已经凌晨四点。舒宁脑袋有些昏沉,但出奇的没有半点睡意,穿过欲遮还羞的窗帘向外看去,恰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皎洁的月光即使用尽全力,也压制不住翻滚的黑暗,夜色如同一头巨兽,要吞噬天地的所有。
真是个,鬼魅魍魉尽出没的时间,舒宁撇撇嘴,有些好笑的想着。
滋滋,忽然细微的声音传来,断断续续的并听不清楚,但这种调调舒宁并不陌生,是自己最讨厌的声音之一。话说也不知是自己的耳朵异于常人,还是天生就拥有超能力,平日里她总能听到一种旁人听不到的奇怪声波,各种百科知网检索一遍,最后得出结论,那应该是一种次声波,偶尔家电运转的时候会发出,但大多数人因为生理构造,对这类声音听而不闻,偏就舒宁能够把它听个一清二楚。这类声音吧,说起来不大不小,该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困扰,可偏就像有的人讨厌指甲划过布料的触感一样,她对这个调调也十分的不适应,每次听闻都如同百爪挠心,恨不得马上捂住耳朵。这大概,也能算是她的一项特殊技能了吧,只是,怎么看都有那么一丢丢的鸡肋。
此时更深露重,耳边忽然又传来这样的声音,顿时觉得难受的同时,又忍不住好奇起来,半夜三更,究竟是谁家电器裸奔了,还是有人早茶吃的这么早。
滋滋……滋滋……
讨厌的声音不绝于耳,舒宁把脑袋埋进被窝,也不能阻止魔音穿耳。细细品起来,这次声响与平时略有不同,从前的魔音虽然也是穿耳,但音量总不会太高,而且平仄起伏全然没有,可这次,音调中明显多了些不同寻常的波动,尖锐异常不说,还越来越响,倒像是有什么东西由远及近的奔来。
哔嗞……哔嗞……声响越来越大,舒宁头痛欲裂,到最后她只觉得这诡异的声响如同一把利刃,在脑袋里横冲直撞。一把掀开被子,她忍无可忍,事情有些不寻常,地震海啸火山爆发,她倒要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然能闹出这么大的声响。
刺耳的音波如同就在身侧,让舒宁举步维艰,不过短短几步从床头到窗口的距离,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莫名出了一身的汗。等到她挪动到窗口,手把窗帘,低头就打算缓口气的档口,忽然浑身寒毛直竖,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窥探,又好像,她举手投足之间错过了什么。
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舒宁心里顿感不安,转身想要离开,可头却不受控制的僵硬的一点点抬起,然后在窗帘的缝隙里,在玻璃窗的映衬下,在无尽的黑暗中,她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一张诡异的人脸,正紧贴着玻璃窗,青面獠牙,两只猩红的血目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舒宁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蹬蹬蹬蹬倒退几步,整个身体恐惧到僵直,直到碰到床沿跌坐下去,眼睛却怎么也无法从那野兽一样的双目里挪开。那张脸木然的看着屋内的情形,青色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缓缓的张开了大嘴,那张嘴,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旋转着黑色的光,发出刺耳的声响。
啊!舒宁只觉得耳膜仿佛瞬间被无数利刃洞穿,一阵剧痛袭来,整个脑袋被绞成了血肉,鼻端隐约有温热的液体留下,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云深不知处,花开已秋时。
等到舒宁再次睁开眼睛,温暖的日光已升的很高,耳边是母亲殷殷切切的催促。她一时间有些迷茫,脑袋昏昏沉沉的疼着,虽然昨夜的梦境已经变得模糊,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犹在,清晰的告诉她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使劲晃了晃沉甸甸的脑袋,她也没觉得有所好转,不过早定了今天的实验日程,为了这点难受,也不好放老师鸽子,只能硬着头皮勉强爬了起来。
回头整理床铺的间隙,却发现枕巾上莫名多了团红褐色的污渍,摸起来略有些干涩,似乎有点像血迹。
可这又是哪里来的血?她下意识摸了摸鼻子,指尖刚好触及到一条同样干涩的线条,顺势一刮,也是些褐色结痂。
“怎么又流鼻血了?”舒宁哭笑不得。想她小时候就极易流鼻血,隔三差五的“放血排毒”,害她常担心自己会有血尽人亡的一天。不过这毛病在念初中之后就渐渐好了,再没犯过。如今也不知是天干物燥还是小心火烛,竟然又故态重演,万幸不是韩剧,否则就该担心自己命不久矣了。
舒宁傻兮兮的意**刻,抬头发现已经十点快半,顿时哀嚎一声,马力全开的洗漱更衣,顾不得母亲责备的眼神,风一样的冲出了家门。
外面,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
不知昨晚何时落起雪来,细细碎碎到现在也没停,原本灰黄的大地,毛毛绒绒的披上一层雪白,配上一树寒枝,颇有几分俊俏的美感。话说这一月的康城,没有北方的酷寒也没得南方湿冷,平常日子里都在零度以上逍遥快活,偶尔降温也不过零下五六的样子,算起来也算气候宜人。
这样的天气,美则美矣,可对行路的人来说,就不甚友好了。寒潮不期而至,先雨后雪,地上寸寸凝结成冰,配上往日里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理石地砖,简直是神殿逃亡加强版,一步一陷阱,一脚一咧歪,正如此刻的舒宁。
她愁眉苦脸的努力移动出小区大门,想着一会儿还要再走个千八百米才能到公交站,就觉得自己今儿个肯定是要挨批了,心塞无比。
小区的侧门,是个丁字路口,大门正对一条倾角很大的坡道,平时车辆往来倒没什么困难,可以遇到下雨坏天,这路就变成蜀道难,上坡下坡往来错车,都十分窘迫。也正因如此,但凡路况不佳,附近的居民就都很有默契的绕行,免得延误其中。
按理说,今天这样特殊的情况,自然也该没人通行的。只是没等舒宁走出来几步,就听到侧面一阵汽车鸣笛狂响,转头一看,蓝色的甲壳虫兜头从坡上横冲下来,那速度虽不及自由落体,但不降反增的趋势令人称奇,明显是刹不住了。
“二货。”距离有些远,舒宁看不清车牌号,但小区里这款蓝色甲壳虫,迄今为止,有且只有一辆,她基本已经确定车里做的肯定是某位体态圆润的胖子了。
看了看自己的位置,再看看那一路歪歪扭扭滑过来的车子,舒宁觉得君子不能立于危墙之下,赶忙紧走几步,向旁边闪避。只可惜,甲壳虫车主显然没能预判舒宁的预判,眼见着要撞到人,方向一打,侧滑着就又追着舒宁而来。
“大哥不至于吧,什么仇什么怨呀。”舒宁顿时哭笑不得,又加快了脚步向侧面跑去,说是跑,可在这满地冰碴的道路上,速度委实不怎样。
但好在,那车子已经过了下坡的加速期,冰滑的路面摩擦力虽然有限,但惯性不断消耗,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舒宁大感心安,此时倒也不着急了,一边继续往旁边躲过去,脑子里一边开始浮想联翩。如果这是一部穿越剧,下一刻她也许就撞穿去了古代,然后成为康熙最信任的奉茶女官,或者刘子业的姐姐;如果是个超能剧,下一刻指不定就时间静止,或者她徒手挡车;再不济,如果是个超甜剧,咋也会有个帅到掉渣的哥哥飞身而出,救她于水火之中。当然,以上都可,只要别是警匪悬疑剧就好,因为那样的话,说不定她就得在法医刀下挺尸了……
暂且不管日后舒宁会不会穿越、异能、挺尸,如今她的人生还是按部就班。蓝色甲壳虫如期而至,然后在距离她两三米的地方结束滑行,慢悠悠的停下,随即车窗摇动,一个肉乎乎的大脑袋探了出来,配上惊慌失措的表情大声喊道:“我靠,小宁你没事儿吧,麻蛋吓死我了。”
果不其然,肇事司机正是隔壁楼的邻居刘卓,别问她为什么会和隔壁楼这么熟,问就是,他俩同一所学校,八百年前算的上师出同门。
舒宁翻了翻白眼,以她的毒舌,换做以往肯定是要好好数落这胖子一顿,只是今天没时间跟他墨迹,而且看把人孩子吓得,一张胖脸煞白煞白,都不水嫩可爱了。
行吧行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儿她放下屠刀,就饶这小子一命好了。
“没事儿,你可小心点,下雪天的别开这么快了。”舒宁撇撇嘴,挥手作势离开。
“唉唉唉,你别走呀,上哪儿去,我送你。”刘卓赶忙启动汽车,颇为不好意思的跟在舒宁身边。
“不用啦,我去学校太远了,你快回家吧。”舒宁摇摇头不以为意。
“远什么远,下雪我正好去学校吃米线,那话怎么说,雪天和米线更配哦。”刘卓呲牙一笑,“上车上车,痛快的。”
舒宁歪头略一思索,今儿这时间确实不宽裕,逆风车的诱惑有点大,于是嘻嘻一笑,打开车门就蹭了上去,“好胖子,看你够诚意,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是是,谢谢您大人有大量,不跟我计较。”刘卓也笑打趣。
说这刘卓其实比舒宁大了四五岁,舒宁入学那会就已经毕业,按理说两个人是没什么交集的可能。后来学校组织一次本地校友会,他们作为筹备组的成员参与工作,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聊天中又发现在同一个小区居住,于是亲上加亲。
舒宁他们学校位于城市郊区,以前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些年随着城镇化建设,才慢慢热闹起来,离家少说也有二三十公里,平时驾车都要小半个钟头,如今天气不好,刘卓又有了刚才的教训,再不敢开的太快,一路慢悠悠的行驶,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舒宁也不催促。
空中雪花飞舞,地上银装素裹,空旷处还有几个浅浅的爪印,真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季节呀。舒宁安心的赏着雪景,赏着赏着就有些奇怪,虽说雪天行车速度慢是必然,但为什么速度慢到极致,可这车的走位还飘忽不定呢?
“刘师兄,你昨儿喝酒了?敢不敢开个直线。”舒宁紧了紧身上的安全带,觉得自己这副驾坐的略有些惊心动魄。
刘卓闻言呵呵一笑:“喝什么酒,别乱说,这直线走的,哪有毛病。”
哪有毛病?舒宁张了张嘴有些无语,眼见着车在两条道之间来回压线摇摆,如果马路不是自己家开的,谁敢嚣张成这样子。实在觉得刘卓的话没什么可信度,舒宁转头尴尬的望向他,顿时觉得这胖子脸色愈发难看。
刘卓原本丰盈白嫩的脸庞,此时正透着些许青灰之色,一双眼睛暗淡无光,眼周更有浓重的黑紫痕迹,四下里都透着病态。舒宁哆嗦一下,起先也觉得他脸色不好,只当是侧滑吓到了,如今缓了半天还这样,就不太对劲了吧。
“师兄,你脸色可不太好,是不是病了?”几分不安袭上心头,舒宁不自觉的握住扶手,试探着问道。
“哎,没事儿,就今早起来头疼。”刘卓叹了口气,浑不在意,为了增加可信度还特意转脸笑了一笑,谁知病态的脸庞加上僵硬的笑容更添三分恐怖。
好嘛,别人是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大爷您倒好,笑一下能吓死活人。
都说人是有第六感的,舒宁觉得此话有理,倒不是她有多迷信,只是她觉得,那些不明所以的量子纠缠和潜意识,很可能会在你意识到问题之前,形成特别的感受,让人能够提前防备,趋利避害,所谓的墨菲定律,大概也是同样的原理。
而此时,她的感觉就非常非常非常的不好。揣着心中强烈的不安,也顾不得学校的试验,皱着眉说道:“师兄,我说咱也别去学校了,前面正好有个医院,去看看吧,你这脸色,可有够吓人的。”
“没事没事,你该干啥干啥去,我回头睡一觉就好了。”刘卓顶着肿胀的核桃眼固执己见。
舒宁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可又觉得不好强求,只得提心吊胆的注视前方,盼着能够超水平发挥副驾驶的作用,一路保驾护航。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又或者今日原本诸事不宜。
她不过低头查看消息,再抬头就见红灯高悬而刘卓仍旧奋勇向前,那一缕幽亮的红衬着微雪如同鬼门关上悬着的灯笼,招人魂魄。舒宁倒吸一口冷气就要出声警告,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岔道另一边已风驰电掣的驶来辆银灰色的小货。
倘若此时刘卓的车子快上几分,又或者那小货慢上几分,两车便能够平安的擦肩而过,可现下迎接他们的却是不折不扣的碰撞。
两车相撞,舒宁眼见着货车司机表情惊恐,眼见己侧车身因碰撞而挤压变形,眼见车体猛烈晃动、地平线扭转偏移,瞬间天地移位乾坤倒转。
她如同破败的玩偶,随着车子颠倒旋转,漫天的雪花夹着破碎的玻璃混乱的砸下,清冷而绝望。旋转、跳跃,我闭着眼…
舒宁的身体在经历了短暂的剧痛后,开始麻木和眩晕,万念俱灰之际,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回肯定迟到了!